《赐宴（双重生）》未夜晴岚

4、宋怀礼

　　宋怀礼方用毕午膳，撂下竹筷，便收到下人的传话，告知他再过一个时辰，太子殿下将抵达宋府。他不由得望向纸窗外的明亮世界，今日少云，日头火辣辣地悬挂在空中，炙烤着大地，高大树冠上的蝉无处躲藏，鸣声嘶竭。

　　如此炎热的天气，即便房内放满了置冰器来降温，仍旧闷闷的不舒服。太子赵暄却选择在此时前来宋府，也不顾一路奔波的辛苦，可见其急切。宋怀礼有些担忧，不知是福是祸。

　　他又看向对坐的女儿宋晚，心思一沉。

　　“为父记得太守家公子约了你一同赏玩字画，不若一会儿你去趟太守府？”

　　方才宋晚正进食，听下人传话说赵暄要来时，她衔住了竹筷的尖端，出神了片刻。这会儿听闻自己的提议，宋晚更是怔愣，眸底尽是不解。

　　女儿的反应近收宋怀礼眼中。

　　也不怪宋晚吃惊，毕竟昨夜宴席过后，是自己对着她耳提面命了一番，说她不该答应去和太守公子赏玩字画，且责令她要注意谨守男女间分寸。才过了半天工夫，他又推着宋晚去武家，换了谁都会觉得他性情大变。

　　“外面怪热的，我懒懒得不想出门。况且爹昨儿说过，我不便去武家和人家公子相会。”听着蝉痛苦的嘶鸣，宋晚只想静静苟在房内。

　　宋怀礼起身，踱了两步，取下了堂中高悬的一幅古画。他悉心卷了卷，搁置桌案上，道，“一会儿你去趟武家，把这幅古画也一并带去，送与武肃。尽量避开午憩时辰，过大半个时辰再出门。”

　　“这不是爹很钟爱的画？”宋晚的眉尖微蹙。
　　“都是身外物。”

　　顿了片刻，宋怀礼望着女儿水光般清澈的瞳仁，仿佛于心不忍般地放柔了声音，转而道，“为父清楚，少时你钦慕赵暄。只是如今他已是太子，眼下他又要来府中做客，为父担心你与他扯上什么瓜葛，为情所苦。”

　　“爹！”宋晚急急忙忙打断宋怀礼的话茬，一时局促，双靥微红，道：“我几时钦慕过那个泼猴？”末了，又觉措辞不妥，好在四下无人，她赶忙改口道，“那个赵暄。”

　　“方才听闻赵暄要来府上，是谁愣了神？”
　　“那毕竟是太子，太子忽然来孟阳，任谁都会琢磨其中意味。”

　　“而且为父还记得，少时你每次进宫回来，都会和为父讲述宫内情景。也不见你提起其他几位皇子，只提起赵暄一人，为父才——”

　　自从宋晚的娘亲去世后，除却皇子的教习任务外，宋怀礼的心思全在宋晚身上。他教习过赵暄与赵昉的一切，都悉数教给了宋晚。多年陪伴女儿的经历，让他练就了男人少有的细心，所以女儿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都有数。

　　“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况且，那只是因为——”宋晚一时语塞，她连忙摇头，似是在驱散脑中的什么一般，“罢了罢了，我去武家一趟就是了，那人——我也不想见他。”

　　宋晚将古画捧在手端，离开了房间。

　　宋怀礼望着宋晚离开，直至她轻盈的背影转过廊外的玲珑假山石潭，消失不见，他才缓缓收了目光。独自一人，宋怀礼重新拾起方才的思路，赵暄此番急切来宋府，究竟因何。他有猜想，却不敢细想。

　　赵暄先去见过赵昉，即刻就要来见他，是因为京师平阳那边，有人察觉到什么了么？

　　宋怀礼只觉得心口像揣着大石一般，钝钝的，重重的，连呼吸都无法平顺。

　　他的忐忑，他的惊惧，并非没有道理，一切都要回溯到宋怀礼年轻时。记忆蓦然展开，再回首已是半百之身，宋怀礼想着那些往事，恍如隔世。

　　年少时，他有过一位青梅竹马，名唤周妩。周家是书香门第，一家人端庄优雅，喜好古玩字画，周老爷更是京城中的书法名家。宋家也不落其后，宋怀礼的祖父曾位至丞相府长史，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

　　宋怀礼博学多闻，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周妩容貌艳丽，气质独绝，任谁初见，都会惊为天人。两家人互相熟络，两人又情投意合，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宋周两家便早早为两人定下了婚约。

　　然而，就在周妩十五岁及笄礼那天，当今圣上仰慕周老爷的大名，为亲自来求其书法大作而驾临周府，正遇上周母为其女盘发上簪的及笄情景。彼时微风拂过，一丝碎发落在周妩颈间，更衬得少女的冰肌玉骨，肤白胜雪。皇帝立时看怔了。

　　几日过后，周妩便被皇帝用轿撵迎进了宫中。京城中茶余饭后的传言不断，皆云天子偶遇民间才女，观其及笄，终成佳话。

　　只有宋怀礼清楚，周妩进宫前，痛哭三日不止，入宫时神形俱疲。

　　到如今，近二十年过去，周妩已成为周贵妃，位份只在皇后之下。而在周妩进宫后，直至今日，这么多年里他们也只再见过一次，而已。

　　桌案上，随着午膳一道送进来的清茶早已凉透，宋怀礼握住粗纹茶杯，垂眉抿了一口。时至如今，那一次的重逢仍历历在目。

　　那是七年前的一天清晨。
　　他带着九岁的宋晚刚出了宋府，准备进宫，便被一年迈妇人截下，告知他说周贵妃欲见他，且只见他一人。宋怀礼只有先让宋晚回府等候，独自一人跟着年迈妇人穿过重重巷陌，最终在一空置的房内，再度见到了周妩。

　　“昨日，陈妃召你女儿进宫，恰巧本宫也在陈妃宫中，所以见过她了。”十来年没见，再次重逢，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宋怀礼立时明白，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扑在他怀中哭泣的柔弱女孩了。年少的情分早已荡然无存，四目相对，只剩下淡凉如水。

　　他先行礼，谨守分寸地回应道，“贵妃娘娘金安。”
　　“离开京城吧，带上你的女儿。不要再回来。”

　　突兀的一句话，让宋怀礼一头雾水。

　　“很快我会请旨陛下，遣昉儿离开平阳。不多时，你们也该离开平阳，另寻住处。”周贵妃语气平淡，却有不容置喙的力量。
　　“微臣不解娘娘意思。”

　　“昨日，本宫见到你的独女，只觉得她与昉儿——有些相像。”

　　听清这最后四字时，宋怀礼只觉自己浑身紧绷，天灵盖儿像是遭人重击一般嗡嗡作响。他用了好阵子才稳住心神，颤抖问道，“您的意思是——当时我们——”

　　“没错。”周妩有备而来，即便是讲述着耸人听闻的事情，她的语气却是无比平淡，“昉儿或许是你的儿子。”

　　宋怀礼霎时跌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嘴唇发抖，他这辈子都没有如此失态过。周妩平淡的语气，在他听来更具惊悚意味。他惶恐惴惴，只觉随时都会背过气去，而她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说出这句灭九族的话的？

　　周妩转过身去，背对着宋怀礼，静默无言，像是在等他冷静下来。

　　良久过后，周妩又道，“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我一定要送昉儿离开京城，你与你女儿也一定要离开。如今他们年纪尚小，乍看上去还不是很相像，但我怕，我真怕赵昉会和你越来越像，会和宋晚越来越像。知道你我过去的人并不多，请你安静地离开京城，将来老了，再带着这个秘密进入坟墓。”

　　宋怀礼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重新爬起来，如何用灌了铅的两条腿离开的。他也记不清自己后来回了周妩什么话了。巨大的刺激让他的头脑空白一片。

　　过了几日，宫中果然传来消息，六皇子赵昉虽深得皇帝欢心，却因胎里带的顽疾，不适宜于京城居住。太医署长官提点认为，赵昉身体一直孱弱，皆因京城地气与其身有所冲突，该离京休养。皇帝又念孟阳城日益扩大，农活商贾皆频繁，该封一位藩王前去驻镇，便破例封了年仅十三岁的赵昉为孟阳王。

　　七年过去，这段回忆于他来说就如一场噩梦。

　　宋怀礼定了定心神，好在太子赵暄并不清楚他与周贵妃的关系，也只是见过儿时的宋晚与赵昉。只要皇帝不曾对赵暄有所嘱咐，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但该防患于未然的还是要做，所以宋怀礼先将宋晚支出了府。他也做足了准备，就等待太子赵暄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