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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回 为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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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杨氏和玉林的案子没什么好审的,李煦案在雍正元年就定案了,当时判的是“男子流放乌里雅苏台军前效力,女子赏于功臣为奴”。所以杨氏和玉林在顺天府的牢房里只呆了三天,刑部的文书就下来了:母子一起发往内务府总管李荣保家为奴。
李荣保算不上功臣。当他的大哥马斯喀护着康熙驰骋疆场、他的二哥马齐在政坛上纵横捭阖时,他还只是富察家一个无所作为的小公子。和大部分的八旗子弟一样,他的仕途靠着姓氏和婚姻维持,先是凭父辈的功劳恩荫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再是凭迎娶察哈尔王公之女当上了察哈尔总管,比一般人更幸运的是,他现在又凭一个女儿当上了皇上的亲家。
李荣保之女富察氏于雍正五年由皇上指婚于四阿哥宝亲王弘历为嫡福晋,李荣保奉女进京,晋升内务府总管。其实当初选富察氏为宝亲王福晋并不因为她是李荣保的女儿,而是因为她的伯伯是军机大臣马齐,她的家族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谁也没想到这场政治意义明显的婚姻却被富察氏本人改变了它冷冰冰的性质,入宫不到两个月,富察氏就以美丽温柔、贤淑孝顺、知书达理受到了皇上皇后以及宝亲王的宠爱,当年康熙皇帝为弘历占卜时批出的“主妻星大富大贵”的谶语似乎在她身上得到了应验,皇上大喜之下提拔李荣保为内务府总管,并将李荣保的二女儿指婚给了镶红旗平郡王福彭为福晋。
杨氏和玉林来到这座府第的时候,这家正忙着操办二小姐的喜事。低眉顺目的杨氏站在一群下人里并不显眼,就被管家发到了大厨房里,玉林因为年纪小,就被发到李荣保小儿子傅恒的院里当丫鬟。侯门一入深似海,玉林进府两个月了,即没见过母亲也没见过小公子,她的职责是服侍小公子身边那些有头脸的丫头,她年纪小,又生得清秀可爱,那些丫头们也都不难为她,平日里就是扫扫地擦擦桌子什么的,虽然思念母亲和霑哥哥时常哭泣,日子还不算很艰难。
眼看着二格格要出嫁了,府里乱成了一团,玉林倒清闲出来,她只听说母亲在外院的大厨房里当差,却再没见过一面,就想趁这个机会去找母亲。李荣保的府第虽大,但也是一般官宦人家的格局,玉林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找大,对于路径并不陌生。她用手帕包了两块大丫头赏她的点心,悄悄出了垂花门,刚绕到假山后面,忽然听见假山后面一阵低低的哭泣声,玉林心里一动:“是哪个小丫头受了主子的打骂么?”她轻轻沿着假山走,就看到了一个瘦小的男孩子蹲在地上,手指头抠着土,哭得浑身颤抖,玉林心道:“原来是个小厮。”本来想就走开,却听那孩子哭得好伤心,犹豫了一下,终于走上前轻轻问:“你为什么在哭?”
那个孩子似乎吓了一跳,猛然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雪团似清秀的脸上嵌了两个黑宝石般瞳仁,竟然是个和玉林年纪相仿的男孩儿,却漂亮得如同一个小姑娘。他仰着脸愣愣看着玉林,眼中的泪水闪闪发亮。
玉林心里又是一软,也蹲下身问:“有人欺负你么?哭得这么伤心?”那男孩子一听她问,委屈地撇撇嘴,眼中的泪水又走线般落下来,他抽抽嗒嗒说:“我找……姐姐……嬷嬷……赶我……出来……”他说话两个字就是一顿,字音也咬不准,听起来特别扭,似乎是连话也说不好。
玉林心里轻轻叹息一声:“原来是个傻孩子,也找不到亲人。”她抬起那男孩儿的脸,用衣袖沾着他脸上的泪水轻声道:“别着急,慢慢找,一定找得到姐姐的……别哭,别哭,让嬷嬷们看见就要打你了……”她摸摸怀里,掏出那包点心,从手帕里取出一块递给男孩儿:“吃吧。”
男孩儿愣愣地接了,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望着玉林,过了片刻才问:“你……是谁?”玉林道:“我是六爷院里的丫头,叫玉林。”男孩儿的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侧着头打量着玉林,玉林道:“你慢慢吃,我要走了啊。”她站起身刚走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低低的一声:“谢谢,姐姐。”玉林回头一笑,急急走了,她又回了几次头,见那个孩子依然擎着点心蹲在那里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可是玉林毕竟没有见到母亲。她刚来到外院大厨房,就被一个嬷嬷喝住道:“这个小丫头,你是在哪儿当差的?”玉林吓了一跳,期期艾艾说:“……我……我……来找人……”那嬷嬷看她神色慌张,怀里又鼓鼓的像装着什么东西,伸手一探,就把那包点心抖落出来,立刻失惊打怪喊道:“快拿贼!这么个小丫头就会偷东西了!”一时在厨房当差的几个嬷嬷都围过来,又一个嬷嬷道:“这个丫头好像是六爷院里的,前一阵子才送来,是罪奴,当初看着满伶俐乖巧的一个孩子嘛!”另一个嬷嬷哼道:“罪奴就是罪奴,一世改不了的贱脾性,就该早早打出去!”
玉林委屈地快要哭出来:“我没有偷……点心是姐姐们赏我的……我找我妈……”可是那些嬷嬷们先入为主,根本就没人听她的辩解,最后还是管事的嬷嬷道:“不过是小孩子嘴馋,怪可怜见儿的,让六爷院里来个人,领回去打一顿就是了,叨腾大发了六爷那里也不好看。”一个嬷嬷撇撇嘴道:“也真便宜了她,要不是眼下大事小事一堆,出这样的事,非撵出去不可!”
不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嬷嬷,那嬷嬷却不那么好脾气,拎着玉林的领子一路走一路骂:“干什么不好,非去做贼,是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一个少主子已经够难服侍了,你还要出去丢人现眼,嫌大家太安生了不是?”玉林踉踉跄跄被揪回来,看着嬷嬷厌恶冷漠的脸,她忽然明白自己再解释什么都没有用了,从自己踏进这个府邸的时候,就被烙上了“罪奴”的印记,没有人会去听她的辩解,没有人会相信她。聆听,原来是如此昂贵的一样东西。
回到傅恒的院落,就看见大丫头雨诗站在门口焦急地观望,急急两步赶上来问:“怎么样?六爷找到了没有?”那嬷嬷道:“咳,雨姑娘别提了,六爷没找到,倒领回个做贼的——就这个丫头,到厨房偷东西,叫人家给拿住了。”雨诗淡淡扫了玉林一眼道:“这些小事你交给底下人照规矩办就是,再到二格格那里去一趟,看看六爷有没有折回去。”那嬷嬷忙赔笑着:“是,是,当然是找六爷要紧——那些人也忒没规矩,六爷虽小究竟也是主子,再怎么着也得派人送回来才是。”雨诗道:“怪不得她们,二格格那里早忙得天翻地覆了,这些话莫再说了。我再去园里找找。”说罢就急急忙忙走了。
雨诗一走,那嬷嬷立刻冷下脸来,找来一个嬷嬷吩咐道:“把这个丫头领到后院去,抽十篾条,发到洗衣房里当差……”正吩咐着她忽然眼睛一亮,指着门外失声道:“那不是六爷!”她几乎是飞奔过去,一把抱起一个瘦小的男孩唠叨道:“皇天菩萨!好我的小祖宗,你可回来了,雨姑娘几乎急疯了!”
玉林却愣住了,因为那嬷嬷怀里的男孩儿,就是在假山后哭泣的男孩儿。原来他就是傅恒,李荣保最小的公子,她一直没有资格见到的主子。
傅恒一低头竟然也看到了泪流满面的玉林,他诧异地道:“咦,姐姐,你,怎么了?”那嬷嬷道:“不过是个偷东西的小丫头,六爷快别管了,奴婢带您洗脸去,瞧这脸上花的……”傅恒不相信地睁圆了眼睛:“偷……你为什么……偷?”
面对这个跟自己一般大的孩子,玉林再也无法压抑不平和委屈,她含着眼泪大声说:“我没有偷!点心是姐姐们赏我的!我去厨房是找我妈妈,我不是贼!”那嬷嬷喝道:“放肆!谁许你这么跟六爷说话!”抬手就向玉林脸上打去,傅恒却叫了一声:“别打!”那嬷嬷愣了一下,回过疑惑地望着傅恒:“六爷……”
“不要……打她……是我……”傅恒大概觉得说汉语太别扭,改口用满语却说得甚是顺溜:“点心是我让她带去给她妈妈的,她的妈妈很辛苦,应该得到一点赏赐,你们不要责怪她。”原来傅恒从小在察哈尔长大,满语和蒙语都说得很好,汉语却是这半年刚学的,那个管事嬷嬷是跟他从察哈尔回来的保姆,还算听得懂,将信将疑道:“这样啊,既然六爷有话,就饶了她算了。”抱着傅恒往屋里走,傅恒回过头大声道:“一会儿,她,找我……”
谁也不知道傅恒为什么要见玉林,但那嬷嬷不敢违拗了主子的话,只好给玉林洗了把脸,将玉林带到了傅恒房中。玉林低着头走到了桌边,按照嬷嬷教她的规矩一福:“给六爷请安。”
“吃吧。”傅恒轻轻地说。
玉林抬起眼睛,瞟了一眼桌上的点心,没有说话。
“吃吧,饿了,找我,嬷嬷们,凶的。”
玉林缓缓抬起头,注视着傅恒雪白粉嫩的脸:“我真的没有偷,如果你不相信我,为什么要为我撒谎?”傅恒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玉林,过了一会儿才用满语问:“你听得懂我说话?你懂满语?”玉林点点头:“我跟霑哥哥学的,霑哥哥……”一层水气蒙上了女孩清澈的眼睛,她的眼中仿佛藏着一副淡雅的水墨画。
傅恒呆了呆,随即笑着拉起玉林的手:“太好了,终于有人和我说话了,以后姐姐就住我房里吧!”
一个下等的小丫头居然能说满语,成了六爷院里的新鲜事。虽然当初把玉林直接调到傅恒屋里管事嬷嬷很不情愿,但大家很快就发现了这样做的好处,因为傅恒终于有个可以随身携带的翻译了,不至于在一着急的时候叽里咕噜就是一串儿满语,说得旁人目瞪口呆。玉林也就比一般的小丫头忙几倍,傅恒根本就离不开她,连晚上睡觉都要玉林留在自己房里。玉林终于发现服侍人真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傅恒是个随和的孩子,他从来不对下人凶,更不会打骂丫头,有什么好吃的还记得分给下人们一份,照说这样的服侍主子是几世修来的,可有一样让玉林实在很头痛,那就是傅恒太爱哭了。从他断断续续的诉说中,玉林大体知道了这个男孩七年来的生活:出生在察哈尔,两岁的时候母亲在生妹妹时因难产去世,是两个姐姐抚养了他们兄妹,察哈尔的草原好大,云好白,姐姐带着他骑马,放风筝,烤羊肉好香……可是突然他们就来到了这个四方天的院子,妹妹被留在了察哈尔,分别的时候他搂着大姐姐的脖子哭得好伤心,可是到了北京没多久,大姐姐也不见了,人们说大姐姐去了一个更大的院子,叫皇宫。他哭的时候还有二姐姐安慰她,现在二姐姐也要走了,他就只能一个人睡。傅恒常常从睡梦中哭醒,喊额娘,喊妹妹,喊姐姐……玉林就只好赶紧爬到他床上,一边安慰着他,一边漫然地想:原来一帆风顺的家族的孩子,生活里也承载着许多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