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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贰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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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回旅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傒囊还是屁颠颠地跟在风尘仆仆的我身后,不过他好像不是很敢踏进门。我对这是一点意见都没有。
我用力地碾坐进椅子里,把脸压上冰凉的桌面。双腿的每一寸都在痛。晚风吹在粘满汗的鬓角上,带来湿润的冰凉。
我听到自己的脉搏在喉咙底部急速地跳动,在嘴里尝到长安每一块砖土的灰尘味儿,然而在闻过这屋里沉闷的恶臭后,长安的空气不管有没有灰尘,都让我觉得活力四射、清新怡人。
“你,要的,太难买了……我已经尽量把所有同款的白泽图搜刮回来了,”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又一个字,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我跟别人……讨价还价了好久,紫笋花茶还卖完了……”我的声音被梨花木桌吸了进去,变成疲倦的模糊呢喃。
男人用指尖捻起其中一张白泽图,似乎是在分辨上面的图案。
“所以,”我清了清嗓子,喉咙里却还是饱含着沙砾似的质感,“可以救到他吗?白泽图……可以让他清醒过来,恢复如初吗?”
他在翻看白泽图的间隙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不行。”
我盯着他的嘴唇一开一阖,怀疑是自己精神不振听力出了问题,他说的绝对是“可以”对吧?
还没反应过来,一股恶劣的炭汁和焦油味就倏地飘到我面前。是廉价墨水的味道。我惊讶地抬起眼,却发现男人把其中几张白泽图举到了我面前:“哪张的气味最强烈?”
我差点对着画上獠牙尽露的狰狞面孔打了个喷嚏,连忙捏住鼻梁:“你自己闻不出来吗?再说了,知道了又怎样?”
男人用纤长的手指点了点图上一处形似吉祥花的纹路:“市井间所传白泽图五花八门,但此图旁的缀饰里藏有梵文,不会轻易被人察觉。你闻到的味道正是图中所藏的魇魅之术的气息。”
我瞪大了眼。白泽图本为辟恶,怎会招来妖邪?
一想到全城起码有几百几千户都在用这种白泽图,我的脊背上就陡地掠过一阵寒意:“你是说有人恶意售卖有问题的白泽图?”
“不,”他的目光落到纸上,“此图符文有好几处纰漏,也许一开始有人想要模仿诅咒别人,但灵力不强,方法也不对,之后别人把这张当作单纯的白泽图传抄加印,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咒诅了别人。”
“但还是有害,对吗?”
“你觉得全长安城有多少人买了这种白泽图?”男人不紧不慢地在坐榻上换了个姿势,“人们很容易宣称自己召唤了某种不可见的无形之物,可事实是,即使画对了图案,普通人降灵也不一定能召唤出来灵。”
“那先前门外那么多——”我比划了下,“你怎么解释?”
男人垂下眼睫:“不是图招来的,是墨的问题。”
“我先前丢失的那件东西蕴有招引妖怪的力量,绘制此图的墨水必然近距离接触过那物件,才会像磁石般引力增幅,将这么多小妖聚集过来。”
“那、那段公子也是因为白泽图的影响,被吸引过来的妖怪作祟的?”我感觉血液正从脸上退去,“这样的话,这长安城中岂不是有许多户都在被魇诅?会有更多的人像这样?昏迷不醒?”
男人面不改色道:“也许是的。”
“那,我们不该做点什么吗?”我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你很厉害对吧?”
“你是说,凭我一人之力祛除它们?”男人摇了摇头,“我与你说过,我只面对那些不得不面对的,不做无谓的事。”
我的嘴猛地哆嗦了下:“那你为什么帮我?”
“顺手罢了。”男人拿起白泽图,“循着味道最重的那张图,便可以找到墨水的来源。现在,哪张气味最浓?”
即使我再迟钝,也意识到自己是被人当狗耍了,挨家挨户找同款白泽图的焦躁在一瞬间贯穿了我。
“混账!!”我拍开那幅画,感到滴着汗的头发落进眼里,“你故意让我在长安城里白跑了一整圈!从刚才开始……就在干些和救段家郎君毫不相干的事,你口口声声答应下来,却完全没在想办法!”
我的脖颈仿佛被一根根冰冷纤细的手指攀上、扣住,那股力道使我的眼眶红得发烫,难以看清任何东西。双手不知何时揪住了男人的衣领,打翻了一地家具,把他抵到床边。男人没有丝毫反抗,我却因为他的沉默更加愤怒。
“其实……你一点都不在乎这个人会怎么样对不对?你只想找回自己丢失的那件东西,只会打打杀杀暴力祛邪,完全解决不了这个是不是?”我的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只青蛙,发出的声音丑陋又消沉,一想到自己选择相信这来历不明的男人,我就快被自个的盲目逼得笑出声。“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戏弄这么拼命的我很有意思吗?看到我被妖怪作祟,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为你的生活增添笑料了吗?!”
男人的睫毛轻颤了下,视线垂到我拽着他衣领的手上。“这回,你不出手了吗?”
“什么——”
我忽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他是在说我用折凳把他打到昏厥的事情。
他在记仇。却恰恰是选在这个时间点报复我。
我的双手无力地松开他的衣领,跌坐到凳子上,泪水汇聚在睫毛下,模糊了视线,一眨眼,泪珠就滚下双颊。
我到底在干什么呢,在各个坊之间跑来跑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满锅乱爬,却什么都做不到。段郎曾经救过我,我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这儿。
从前到现在,我谁都救不了。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男人面前,“冒犯了您是我的过错,全凭我一人担待,和段郎君无关!求求您救救他吧!”我在地面上猛地磕了一下头,又接连不断地一下下撞在上面,“我求求您……放过他,不论什么我都愿意做的!”
房间内的地板由红木铺成,我听到自己的额头撞在坚硬木材上的响声,一下,又一下,疼痛让前额燃起了一团火,带来一阵晕眩的漆黑,仿佛有血流到了眼睛里。
“不论什么你都愿意做?”眼前的黑暗中传来男人的声音,忽远忽近。
我在视野内无数飞散的小黑点中匆忙点了点头,却感到自己的脑袋失去重心地晃了下,向旁边倒去。
一股力道扶住了我的脖子,止住了坠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