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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贰奇(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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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诸有情好喜乖离,更相斗讼,恼乱自他……杀诸众生,取其血肉祭祀药叉、罗刹婆,书怨人名,作其形像,以恶咒术而咒诅之;厌魅蛊道,咒起尸鬼,令断彼命,及坏其身,是诸有情……”
段郎君不愧其博闻强记之名,不一会儿功夫就从《楞严经》背到了《药师经》,若我有他这等记性,恐怕早已荣登平康坊最受寺院欢迎大赛第一名。
我扫了眼对面,在这种催眠般的模糊碎语下,男人似乎下一刻就要昏睡过去了。
“说来,”趁他眼皮还没搭上,我清了清嗓子,状似不经意地问出这个蓄谋已久的问题。“先前疏忽忘了问,郎君贵姓?”
“你也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男人垂着眼睛,仿佛困到极致。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白泽图中不可随意透露名字的说法。正如制服妖怪多是靠喊出它们的本名,若妖魔与人互通了名字,便是结下了缘份,今生今世都要受彼此的束缚。
当然,这荒唐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呲了下牙,尽己所能地摆出一副诚恳的模样:“失敬,小女子陶三。”
“直到你的眼睛恢复之前,”他漆黑的瞳仁悠悠转到眼角,斜睨着我,“你都要这样试探我吗?”
被戳穿心事,我只得故作高深道:“名字不过是个称呼,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它不是手,不是脚,也不是脸,或者人身体上的任何其他部分。人生苦短,几个字又算得了什么。”
“姓名很重要,这关乎人生在世,所为何来。”男人没有动,但他的话像在我脸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
我试着命令自己不要像个胆小鬼似的移开视线,但我发现自己的内心突然升起一股无法遏制的焦躁,男人懒洋洋地靠着榻,有那么一会儿,这景象看上去是那么的刺眼,好像他光是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就可以看穿我一般。
别再去想这个了,我脑海中的一个声音悄声说。
“无所谓,”我握紧了铲子,“重要的是让段公子清醒过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男人无声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你会写字吗?”
“当然。”因为男人微肃的神情,我拿起笔的手有些出汗。
“把我接下来说的话逐字记下,”他垂着眼睫,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宣慈寺的新鲜软枣糕,不加蜂糖蜜,然后去浙西道进奏院买份紫笋花茶拌金橙脍,还有一块现烤的胡麻饼,不撒芝麻,不加葱花。”
我匆匆跟着他的嘱咐写了几个字就觉得不对劲,连忙刹笔瞪向男人。
“另外,”男人对我咄咄逼人的眼神视若无睹,“把市面上所有和门上一样的白泽图买份回来。”
……我是你跑腿的吗?!而且这个优先顺序不大对吧!
我隐隐听到手下笔杆断裂的声响,但最终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
回头扫了眼门上的白泽图,画上凸着两只厚角的异兽肃静无声,眯着黄眼睛注视着我,那奇怪的方形瞳孔让我忍不住避开视线。
这白泽图与我先前在宴客厅看到的那幅不大一样,但这张看起来也是很普通的款式,我起码在十几家店铺见过卖的和这张一模一样的。
难道这个可以驱邪?
若是搁在之前,我一定会觉得这人是个赖吃赖喝的江湖骗子,但现在除了相信他也没别的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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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条件允许的话,我宁愿从窗户跳到树上爬下去。
但段郎的房间在五楼,外面连株高点的花都没有,光天白日下爬到隔壁的房间又太显眼,只得硬着头皮去开门。
我做好了一开门就被急涌而入的怪物糊一脸的准备,却发现门口远比我预料的冷清,蹲在那儿的只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正百无聊赖地抠着门槛上被潮气侵蚀的铁钉。
当他抬头看向我的时候,我突然生出一种把门咣当摔上的冲动,因为这张脸分明是刚才那个找死的无头小妖。
我当时用袖子裹住手帮它捡起了“头”,他居然跟过来了。不过现在光亮处仔细一看,它的五官其实假得很,若是别人看得见它,根本瞒不过去。
瞧见有人来开门,傒囊做贼似的站起来拍了拍手,它犹豫了一下,又想起什么似的拉起衣角把双手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然后殷切地举起小手求抱抱。
才不是因为这个不去牵你的手的好吗?!
我不得不投降地高举起双手绕着他转了一圈,却因为注意力全放在这牛皮糖似的怪小孩上,在走廊的拐角处撞上一面宽厚的胸膛。
我抬头一看,发现是当时在酒宴上与我说话的男人。
看见我怪异的姿势,男人露出疑惑的神情,我赶紧放下一只手捂住鼻子,干巴巴地笑了声:“刚刚不小心撞到墙上,流鼻血了,听说这样做能止住血。”
“娘子没事吧?”男人把手伸向怀里,似是要掏绢巾。
我急忙摆手谢拒了他的好意。“大人回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成式昨夜下榻在贵店,我听说他身体不适,特地带了解酒药前来探望。”男人说着就往段郎房间走。
我脑门出汗,赶紧拦住男人:“段大人刚服了葛花茶,又睡下了。”
男人顿了下,马上笑道:“原来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副包成三角的黄纸,递到我手上,“这副药还请娘子收好,若成式醒来还觉得头晕,请帮他冲服喂下。”
我点了点头,在男人转身离开后匆忙往出口走去,小孩也不出我所料地紧跟在我身后小跑起来。因为个子小,我迈一步的距离他要跑个一步半,若是别人能看见,定会以为他是我家的孩子,然后指责我要好好拉着他走路了。
然而一个时辰不到,我就已经后悔得想剁掉自己的双腿了,单是宣慈寺的软枣糕就花了我半个多时辰排队,我还不得不随时揣着兜着手,防备着不知会从哪儿冒出来的傒囊,以免不小心把它拉离原地魂飞魄散。
这小孩真当自己是我家孩子似的,恨不得粘到我身上来,我又不能挣扎得太明显,毕竟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朝着一个方向嘀嘀咕咕地说话、嘘声驱赶,只会让别人觉得我脑子出了问题。我讨厌看到自己失控的模样,可是除了独自忍耐不去理它,别无他法。要不是那男人告诉我这妖怪近乎无害,我肯定会以为它是在祟杀我。
当傒囊第二十七次趁着我从别人手里接刚买的白泽图,肆无忌惮地想用自己的手来代替辟邪的图画时,我像是被电流劈到似的猛地把自己的胳膊甩到一边,然后捂着抽筋的手臂叫苦不迭。
天啊,我最近对小孩子都要有阴影了。
既然碰到就会灭亡,为何还如此执着呢?
“小娘子,你没事吧?”卖辟邪图的老板不明所以地探出脑袋。
“没、没事,”我憋出一个微笑,“手臂最近老抽筋。”
“啊,在长身体吧。”老板摸了摸下巴,嘴巴在棕褐色的胡子里咧出微笑,“来,来,再买副转运图吧,这幅是市面上独一无二的,可以给你带来不少好运,保身体平安。”
见我露出迟疑的神色,老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哎,小娘子,看在你买了这么多白泽图的份上,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因为我不愿见你这般浪费钱财,却什么效果都没有。其实,这阵子城里风传的白泽图没一个靠谱的,该出的怪事不还是照样出?但这些事也不能明着说,毕竟是砸自家招牌。”
我暗暗赞同。是啊,被害人现在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呢。
见我同意他的看法,老板来了兴致:“你知道南边的宣义坊前阵子出了件惨案吧?二十三个人啊,啧啧,头全被割掉了……”
我点了点头,若不是那男人来救,恐怕那也是会是我的下场。
“听说几日后,有人看见一具枯骨坐在坊里的旧坟之上,好像兀自在想心事似的。看到的人说那骷髅在月光下如雪般惨白,五官通透好似水晶,四肢关节竟丝毫不缺。这幅情景吓得人差点尿了裤子,急忙引弓射箭,结果一支都没中,他也不敢再上前半步。而那枯骨好像压根没瞧见他似的,又坐了一会儿后,就忽然起身朝北走去,随着一阵枯叶狂风消失了。你说,这事是不是瘆得慌——”
“嗨,这算什么啊!”邻铺的人听到我们的对话,也凑过脑袋来,“你若是听过城西白将军家发生的事,便不会如此大惊小怪了。”
“这又怎么说?“
“据说这位将军近日在城郊曲江给马洗澡时,发现爱马的前蹄上缠绕着一条白色的束带似的虫子。大人觉得奇怪,便叫人将其装进了箱中。后来,他将那虫子放到土坑中试验,往里浇水,那虫子竟在一瞬间伸展延长,越来越大,坑里的水也泉涌似的越来越多,转眼之间,那白虫便化为一股黑气骤然升腾,逃窜入云中了,要知道,这位大人家门前贴的白泽图可是比墙还厚——”
“你绝对是在胡说八道吧?要是真有那样的事,我怎么可能没听我城西的二表舅提起过?”
“我若是胡说八道,就让我家那母夜叉把我的舌头剁了吃!我才没有吹牛。”
“唉,”商人的脸皱得像核桃,“最近这些天气异变果然不是好兆,虽然人们可以凭着天赋的智慧对它们作出种种合理的解释,可接踵而来的天灾人祸,却不能否认是上天对人们所施的惩罚。亲爱的人互相疏远,朋友变为陌路,这些怪异和纷乱追随在我们的背后,好像要把我们赶下坟墓里去似的,你说是不是?”
他继续喋喋不休着什么,但我并没有在听。
是啊,是啊,冰雹海啸、地震雷击,你爱的人不爱你,这全都是上天的旨意。如果我过去的一切都可以用神的旨意来解释的话,那么我就可以安于现状了。
人们最爱用这一套愚蠢思想来欺骗自己,往往当我们因为自己行事不慎而遭逢不幸时,我们就会把灾祸归怨于日月星辰,好像我们做恶人是命里注定,做傻瓜也是出于上天的旨意,做无赖、叛徒都是受到天体星宿运行的影响,酗酒、撒谎也都是迫于气数的操纵。
无论我们造什么孽,全都是因为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在冥冥之中驱使着我们*。
我的视线散漫地聚到自己左手的棕革手套上,虽然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到了,但那之下的手背上全是结过痂的浅色的线痕,细小交错,破碎不堪。若是在阳光下望去,皮肤的裂缝里总是透出一股金属的光泽,像是水银的污垢钻了进去,不过那是用任何刷子也刷不掉的。
从很久以前,我就决定了不去相信命运,不信所谓的指引我们的征兆。我不相信算命师解祸的故事,不信可以预知未来的卜筮。没人可以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而生命亦只是一连串随机的意外和错误。
犹如铜币翻飞的正反面,一切都只是简单的巧合。
而坏事只是发生而已。
我把手里的白泽图弄整齐,傒囊仍然执着地蹲在我身边,好奇地用手指戳弄着粗糙缝合的褐色皮边。
我斜睨着它。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再也看不见这些东西的。
“……不过呢,”老板的絮叨重新传入我的耳中,“我听说若是撞了邪,用镜子一试便知。比起那传得神乎其神的白泽图,镜子要高效得多啦,妖魔在镜子面前是藏不住的。”
一个坐在廊檐下的身影忽地浮现在我眼前,日光仿佛金色的湖水在他发丝间摇曳。
那人对魇魅之术的理解异于常人,对妖怪又那么亲近——怕不是,怕不是他本身就是什么妖怪吧?
我陷入沉思,长着这么张脸,难道是狐狸?
这个设想立刻被我否决了。我就没见过这么能睡的狐狸,而且也没看到他对院子里的鸡特别感兴趣。
而且,若那男人真的是妖,就凭他的身手,怎会乖乖让我拿镜子照?我又哪制得住他?
我的目光落到商铺上的一根钗插上,银色花瓣包裹的中心像个明晃晃的小镜子,映出我的一只眼睛。
一个念头模模糊糊地从我心头闪过,我指了指那根银钗,问道:“这个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