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烈》一月三捷

16、弱肉强食

　　北区医馆一派凌乱。
　　这边安排的几乎都是在战争中受伤的百姓，没有受过严格军规管制的人们，此刻更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在各个病房和走廊里乱窜。
　　西凉的太医，管事的基本都跟着士兵上了前线，留在这边的只剩下两三个年轻的小大夫，几个看守的士兵进来维持秩序，但病痛和战争使得人们都人心惶惶，气氛越来越趋于惴惴不安，反而越管越乱。

　　沈彧下了马，几乎疾跑着冲进医馆，前面不到五里的地方，战争还在继续，饶是已经站在医馆的走廊内，依旧能够听见凌乱的厮杀声和马蹄声清晰的传来。
　　“大人，这边！”
　　带路的士兵在耳边焦急的叫了一声，沈彧回神过来，刚准备跟着往里走，突然一阵孩子的啼哭声从脚下传来，紧接着，一丝极大的力气狠狠的揪住衣角，沈彧下意识低头看去，就见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孩子正跪在他脚边。
　　那孩子看起来又瘦又小，脸上缠满了绷带，身上的衣服已经在逃生中被扯的七零八碎，整个人看起来灰头土脸，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似的。

　　“大夫，救救我奶奶吧，他被金国的士兵用刀捅穿了肚子，流了好多血，再不给她治病，她就没命了。”
　　孩子一双眼睛里满是泪水，浑身都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颤抖，他实在太瘦，看起来像是极度营养不良所导致的发育不全，他的手又黑又脏，此刻紧紧揪着沈彧的衣角，像是抓住了海面上唯一一根救命稻草，紧到指关节都有些泛白。
　　沈彧刚要蹲下来，手臂却突然被旁边的士兵一把抓住，，就听那士兵焦急道：“大人，再晚就来不及了！”

　　战场上主将重伤非同小可，可眼下那孩子的眼神实在让他无法拒绝。然而现在留下来的太医根本忙到顾及不暇，病房里里外外挤满了受伤的患者，沈彧不忍心就这么直接走了，对士兵道：“我先去看看，很快就过去。”
　　士兵红着眼睛立刻拒绝：“大人！受伤的是易将军！他被大金的箭射中了眼睛，易将军为了不连累士兵继续作战，忍剧痛效仿夏侯惇拔矢啖睛，可没想到大金人阴毒得很，给箭提前淬了毒，易将军危在旦夕，若是救不回来，恐怕会动摇军心！”
　　他说完突然狠狠跪下，拼命磕头：“大人！求您了！”

　　沈彧看着眼前满身是血的士兵，又看了眼身后一直拽着他死不松手的孩子，只觉得胸口处窒息感堵的他难以呼吸。
　　残阳血一样的挂在屋顶上空，外面厮杀声还没有停下，哀嚎声炸的他耳膜嗡嗡作响，沈彧一直紧抓药箱肩带的手突然松开，他一把将士兵从地上扶起来，咬牙道：“走吧。”
　　话落，他甚至不敢去看身后那孩子一眼，匆忙跟着士兵消失在走廊尽头。

　　......

　　沈彧坐在医馆走廊尽头的石阶上，夜色很深，风也很凉，半个时辰前居然还下了点小雨，这对地处沙漠地带的西北来说，实为罕见。
　　他已经忘了外面的战争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只知道自己刚才从病房出来的时候，已经听不见厮杀的声音。
　　北区医馆人来人往，今日这场恶战死伤人数太多，是这半年多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次。
　　除了戚大帅的虎豹骑和青州军外，西凉大军几乎趋于全军覆没，大金、东洋和上唐虽也损失不少，但以这样惨烈的结尾收场，谁也没有想到。

　　南区医馆已经挤不下受伤的士兵，很多都已经移到北区这边来，可床位依旧还远远不够。
　　一炷香之前，戚大帅又吩咐他下面的几个将军，带人把周围暂时不用的商铺和住宅收拾出来以安置伤兵。
　　大街上来往而过的士兵匆匆忙忙，一切看起来都很寻常，却又不寻常。

　　身后脚步声传来，戚长明站在他身边，将一壶水递了过来。
　　“喝吧。”他声音有些沙哑，身上带着一丝冷气，又有黄沙吹过的干燥，让沈彧突然觉得有些心安。
　　他甚至没转头看他一眼，面无表情的结果水壶，喝了一小口，才低声道：“谢谢大帅。”

　　戚长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将手中的剑轻轻搁在脚下，跟着他一块将目光挪到屋檐上的月亮，轻声道：“不用为易将军的死难过，你已经尽力了。”
　　沈彧摇头道：“我不只是为易将军难过，我为这场战争中的每一个人感到难过。”
　　戚长明没吭声。
　　沈彧继续道：“那个孩子的奶奶也走了。”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经历过这样的战争，是不是？”
　　“嗯。”
　　“哪一次？”
　　“去年吧，还是前年，都不太记得了。”
　　“龙城之战？还是淮海战？”戚长明问，他记得大夏这些年也就只有这两次战役，但规模都不是很大，所以他都没有参与。

　　沈彧摇头道：“不是，不在大夏，是一个，非常，非常远的地方，大帅可能都没听说过。”
　　戚长明转头看他：“你从前不在大夏？”
　　“我不是大夏的子民，从前也一直不在这里，我的家在一个已经找不到的地方。那里的战场上，士兵们很少用到刀枪，他们有更可怕的武器，但是不管是什么样的武器，那些上了战场的血肉之躯都是一样的惨烈。”他说着，忽然从怀里取出那把桑慎送他的短剑：“大帅知道吗，其实我也是会杀人的。”
　　戚长明神色逐渐沉重起来。
　　“我这双手除了救人，也会杀人，但我很久不用这些东西，好像也不太会使了。”沈彧突然轻轻一笑：“有机会，希望大帅能再教教我。”

　　戚长明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
　　沈彧吸了吸鼻子，摇头道：“不知道，就觉得......无辜的人太多了，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哪天我再上战场，即使我做不到为他们多杀几个敌人，最起码也不能成为累赘，去拖累别人。”
　　“你不是累赘。”戚长明说：“医生，你也不会拖累别人。”
　　沈彧胸口堵得慌，摇了摇头，闷声道：“只单单做一个太医就已经是拖累了，对我来说，我想我可以成为那个跟大帅一起并肩作战的人，可是我现在却只能在医馆里每天看着这些可怜的士兵因为伤重接连死去，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如果能上战场的话，我或许还能替他们挡下刀枪，我......”

　　他到最后甚至有些说不出话来，眼泪顺着他垂下的眼眶里啪嗒嗒滴落在地上，沈彧将脸深深的埋进膝盖里，肩背忍不住在剧烈的颤抖着，少顷，他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似乎贴上他的背，轻轻的拍打着，像是在安慰。
　　“......我连医生也做不好。”沈彧闷声道：“大帅，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戚长明深深吸了口，似乎有千言万语想告诉他似的，却最终只笑了一声，说道：“照你这样说来，我没能将敌军彻底击退，所以我这个一军主帅，也是太没用了。”
　　沈彧霍得抬头看他，眼眶红红的，摇头道：“不是的，不是这个意思。”
　　戚长明笑，忽然从从怀里取出手帕在他眼睛上轻轻擦了擦，说道：“我知道，你想说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易将军的死不怪你，那些没能救回来的士兵的死，都不怪你。战争就是这样，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狼吃牛羊，牛羊吃草，草食水土，弱者注定要被强者吞食。”

　　“弱者也不想成为弱者，弱者就活该被欺负吗？”
　　戚长明愣住，似乎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
　　“大帅觉得战争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戚长明摇头。
　　“我曾在我的国家的时候，有看到过这样一条新闻。”沈彧突然变得语气尖锐起来：“有一个叫做澳大利亚的国家，为了巴结另外一个更强大的国家，出兵阿富汗，澳大利亚的士兵用‘割喉’等一系列残忍的方式去残害阿富汗的儿童，那些孩子也不过五六岁，是这个世界真正意义上的弱者，大帅觉得，他们活该被强者吞食吗？”

　　戚长明几不可察的蹙起眉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医生，我......”
　　“我知道。”沈彧打断他，语气强硬道：“我只是想告诉大帅，在我觉得手术刀已经无法救这些因为战争而无辜遭殃的士兵和百姓的时候，我会将手术刀换成战刀，我想成为可以跟大帅站在一起的那个人，而不单单只是一个军队后方等着随时有伤兵下来再去救人的医生。”

　　他站起来准备离开，可能因为坐得太久，起身的瞬间眼前忽然有些发黑，沈彧整个人都跟着晃了一下，戚长明一把将他扶住：“小心！”
　　沈彧顺着他捏着自己肩膀的手向上看去，他似乎才注意到戚长明的脸，他额角带了点血迹，应该是刚从战场上下来没来得及收拾自己，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有力，每次都能让沈彧觉得十分心安。
　　他看着那块血迹半晌，脑海中的思绪百转千回，到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

　　西风从两人中间缓缓划了过去。
　　谁都没有说话，呼吸相闻，沈彧又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苦药味。
　　随后，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缓缓抬起手，指腹从戚长明额角上那块血迹略过，低声道：“我能帮你舔舔吗？”

　　啊啊啊，骚到我自己了，好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