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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话神仙遥寄千古 激皇子手段万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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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中的众人各自消沉,石煜磬则被带到一处别院。
这里他认得,正是二公主阿殁的母后,也就是前皇后的娘家——殷府。
现下,这里被当做囚禁他的地方,叫他百感交集。
他有些茫然地被带到属于自己的院子里,被告知不能踏出院门之后,就没人来管他了。
这里似乎是个僻静的客房,但已经许久无人用过,除了基本的家具陈设和被褥茶具之外,连本闲书都没有。
石煜磬往屋里环视一周,狠狠闭上眼,不受控制地捶了一下身侧墙壁。拳头震痛,他死死抵着墙壁,慢慢将额头摁在手臂上,即使周围空无一人,也不愿露出自己狰狞的神情。
他死死咬着下唇,声音低不可闻:“周覃……不杀你,难雪我王室之耻!”
怀着满腔愤怒与复仇之心的石煜磬,在接下来的几日就像是被周覃刻意遗忘了一样,除了定时送来吃食的侍从之外,他再也没有见过包括周覃在内的其他任何人。
他有一种自己被圈养起来的错觉,心中莫名有了不安,曾经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周覃的动向,却被侍从疏离又客气地避开了话题:“太子殿下的想法,岂是我等下人能猜透的,还请石公子不要再问了。”
一下子从太子变成公子,石煜磬有些不适应,但眼下不是计较虚名的时候。他无法做得太绝,又拿不准周覃到底是什么态度,只好暂时蛰伏下来。
原以为等着自己的会是酷刑或者更深的折辱,怀着赴死的心情站出来的石煜磬,怎么也料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个结果。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上上下下,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只好把这小小的客房和院子逛了个遍。
在左翻右翻的途中,倒真给他找到了几样不寻常的东西。
他早知道这是殷府,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待的只是个小小的客房,谁知却从柜子里翻出不少旧玩意。
那些东西里有上锁的盒子,还有老旧的字画,也有小孩子的玩具,还有几张随笔,上面涂鸦一样写着断断续续的句子。
“泽芜应知人间苦,素雪为肌玉为骨。寒梦扶摇随风起,芳魂已葬千丈窟。”
“梦至聆神塔,枯坐至日暮。遥盼英魂归,归无处,天地为墓。天高听卑留不住,云如雾,雨似诉。”
他嘀咕道:“泽芜……泽芜女仙?看这笔迹,是阿殁的,可,可这不像是她的屋子,怎么会有她写的东西?还这么……不祥。”
又翻了几张,发现这些诗句描写的东西跨度极大,有的是关于致使窟原冰封万里的泽芜女仙,有的是关于治国的见解,有的是偏门到他也不知道的典故,还有的就是单纯的描写景物罢了。
他先前当众为阿殁说话,自认为已经两不相欠,此时翻她的东西,还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只匆匆看了一遍,就又收回去了。
只有那个上了锁的盒子,让他莫名地挂心。
他记得自己这个从小就被送去泰法寺清修的姐姐,一直是神秘的。满打满算,二人同时待在宫里的时间,也只有五岁之前,以及阿殁十五岁回宫之后的那四年——可回宫之后的翌年,她就设计杀了自己的母妃,于是他开始仇视她,针对她,并且——一直都没有能赢她。
五岁之前的记忆太过缥缈,而十五岁之后的记忆又太过刻骨铭心,他对二姐的态度从幼时的好奇,变成了猝不及防之下的敌意,再由冬猎时的那场变故,开始变得有些微妙,直至朝华倾颓,她孤身行刺,当众揭穿周覃的谎言,又一力保下了寡不敌众的百业军队,让他们顺利撤退,不至于白白牺牲在凌嘉城外,他才发现,这个设计杀了自己母亲的人,尽管自己恨之入骨,却不得不窝心地承认,她是个豪杰。
至少在凌嘉城破当日,自己没有像她一样凛然站在周覃面前,骂他狼子野心,而是跪伏在地,淹没在众人之中。
他有些胸闷气短,盯着那个上锁的盒子发呆。
他总觉得,若是能打开这个盒子,就相当于赢了阿殁一次。
但这个盒子实在让他无从下手,不要说钥匙了,就连锁眼也不见一个,明明能看见严丝合缝的盖子,却怎么也掰不开。
也不知当初是怎么锁上的。果然只要和那个让他牙痒痒的二姐扯上关系,就没有好相与的。
他试了几次,一筹莫展,只能暂且将它放下,去思考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比如再被七仪蹂躏一段时间,朝华会变成什么样子。
石煜磬尚且可以说是受到了不冷不热的待遇,另一边被俘获的严无觅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与皇室大臣们不同,严无觅被严密看管起来,关押的地点在有别于皇城深牢的另一座私牢最深处。
这是宫里秘密设置的私牢,用来关押犯了错的死罪宫人。宫人知道太多秘密,显然不能投入刑部的牢狱里,而进了这座私牢的宫人,因为犯了死罪,基本无法活着出去。
带走了石煜磬之后,周覃下一个去的地方,就是这座私牢。
这时的他,却没有先前那副睥睨众人的傲气,而是带了壶酒,搁在牢中的石桌上,好整以暇地让人把严无觅“请”出牢房,出来与他喝一杯。
严无觅依然黑纱覆面,尽管牢中昏暗,却没有将它褪下。他的手脚皆被戴上镣铐,镣铐连着笨重的铁链,被防备的程度比起石煜磬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先生,久仰大名。”周覃站起来,遥遥一拱手。
严无觅没有理会他,只是坐到桌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干裂的嘴唇润泽了些许,才开口道:“在下自知逃不过一死,不知太子殿下可否知会死期?”
周覃轻笑一声,也坐了下来:“先生何出此言?先生大才,我在七仪便有听闻,先生年少成名,四处游历,曾出使无弥,晓以利弊,使一场大战消弭于无形,还曾助富水当地家族刑堂破案,设公堂,查错案,短短十三天便将积压在府库中的三百多卷案宗定音归档,只是后来投奔了段将军麾下,才沉寂下来,不过也不容小觑,因此我才绕过了先生所在的百业,对先生的忌惮不可谓不深。如今拉拢先生还来不及,怎会杀了先生呢?”
严无觅微微垂首,黑纱遮住了眼中神色。他嘴角依然噙着那习惯性的讽笑,在听周覃说了一堆赞颂之词之后也未有一丝动摇。
“我知先生是聪明人,我便不绕弯子了,要怎样才肯为我效力?”周覃见他不吃这一套,索性抛出来意,语气也冷了下去。
严无觅忽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殿下可知,朝华的神寂月?”
周覃一笑:“自然知道。朝华十三个月为一个轮回,以十个月为神寂月,三个月为丰月,季节交替,周而复始。”
“那殿下可知,为何周边国家皆有一年四季,唯有朝华常年冰封,即使在朝华边境,寒冰也不会漫出国线一步?”
“是我孤陋寡闻了。倒是在跨过国境之时有见这一奇景,界碑之外,正是融融春日,鸟语花香,界碑之内,却冰封千尺,鸟兽不闻。”
“殿下只看见朝华冰封千尺,除此之外,就不曾注意到,别国的那些妖祟,在朝华全无踪迹么?”
“这倒是有所听闻,我只当是朝华气候严寒,妖祟不生……先生此问何意?”
严无觅又抿了一口酒,淡然道:“记得此事由来的人不多,在下是为其一。上古神魔之战时,神与魔势均力敌,僵持不下,有一位名为泽芜的女仙护佑着窟原一带,却被邪魔所害,临死之前放心不下此处子民,于是以一身法力发愿冰封万里,肃灭生机,以换得此处土地不受邪魔侵扰。她又担忧子民虽无邪魔之患,却抵不过严寒和饥饿,于是将骨血化为地底矿脉玉石,以供子民采集,自己消融于天地。后来窟原的人民组成了国家,这便是朝华的雏形。”
“先生说这么个故事,是什么意思”
“国境推一尺,冰雪便推一尺,泽芜虽神魂俱灭,她的意志却依然在护佑着这个国家,历经千年不变。这份诚心直到今日依然有人记得,而只要有人还愿意相信,这位神明就不会死去。”严无觅微微抬起头,声音变得缥缈起来,“今日七仪灭了朝华,他日泽芜女仙苏醒之日,便是七仪覆灭之时。”
周覃原本不信神明,但此时在幽深的牢狱中,听着严无觅空洞的声音,他忽然感觉从背脊爬上一股寒意,直窜后颈,又很快遏制住了这份异样感。
“没想到能从先生口中听到这等玄妙的鬼神之说。”周覃象征性地抚掌,“神明之事本就是见仁见智,至少我平生所见,全是山野精怪与邪魔妖祟,众所周知,神明早就尽数陨落,先生难不成还指望,从天而降一位神明,将我斩杀当场么?”
“并无此意。”严无觅只是露出一抹有些高深的笑容,“人们常以鬼神莫测来形容在下,但要在下说,鬼神之事,才真是无法揣摩。便拿殿下见过的泣珠公主来说,传闻公主出生之时,有荧惑守星之凶兆,殿下想必也知道,荧惑守心主易政,因此二公主为君上所不喜。”
“有所听闻。”
“当时二公主母舅,殷丞相一派势大,隐有喧宾夺主之意,君上认为正应了荧惑守心之天象,于是接连打压殷丞相一派,剪除其党羽,甚至皇后之死据说也是他一手推动,殷丞相知其意,当时皇后已被害,他便登聆神塔,循旧礼,终使君上醒悟,不再赶尽杀绝,殷府后人也得以留存。”
周覃沉默。
涉及皇室隐秘,大多不会外传,更别提传到别国。他虽有在朝华安插眼线,关于当年的这件事也只听了个开头与结果。当初他只知朝华国君为了制衡朝堂,打压殷丞相,却又半途而废的事情,还嗤笑其软弱,不懂斩草除根,今日听严无觅这么一说,其中可以琢磨的东西就多了几样。
严无觅继续道:“如今殿下远道而来,当年的事情只要有心,就能查到,不如在下给殿下省了这份力气。聆神塔是千年前神魔之战时留下的东西,至今已经修缮数十次,但依然屹立不倒,传说能上达天听,只有达官显贵、皇室贵胄能上去。所谓循旧礼,便是登聆神塔,虔诚祈祷之后,自塔上跃下,以证其心。殷丞相当年此举也是迫不得已,否则殷府上下,难逃一死。说来他们家与鬼神也有些牵扯……不过这就不细说了。朝华有一句话流传,‘神灵虽远,天高听卑’,殷丞相显然成功了。在那之后,君上接连生了好几场大病,据传做了些奇妙的梦,那之后就像变了个人,再也不提清洗朝堂之事。此事绝非道听途说,因此在下才觉得,冥冥之中,或许真有仙人存在,而千年前的那位泽芜女仙,如今依然在护佑着我朝华。”
周覃扯起嘴角:“荒诞至极。你一个常年游历在外的平民,又为何会知道这些皇室秘辛?”
“在下自有在下的渠道,信不信,便是殿下的事了。殿下与其琢磨如何让在下为自己效力,还不如想想,该如何保住七仪的国运?”严无觅悠然起身,“在下乏了,殿下请回吧。”
说完,便在一众守卫的目瞪口呆中回了牢房。
周覃面无表情地慢慢用指尖轮流敲击桌面,沉闷的笃声敲在每一个心惊胆战的狱卒心上。
片刻后,敲击声停了。
他起身,离开前冷淡地吩咐道:“关住他。关到他死。”
周覃在安排了众俘虏的归宿之后,又留了自己的心腹守凌嘉。
他对被安排留守的将领道:“本殿不便长期在外,朝华除了本殿吩咐过的事情之外,其他一切由你自行斟酌,实在不会的就循旧例。约莫两个月后会有大臣前来接手,在那之前布防的事就辛苦你了。”
“是。”那将领话很少,年纪轻轻被交付如此大任却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只拱手应下。
“彭寄。”周覃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回七仪,请你喝酒。”
名为彭寄的将领恭敬应下,退出了书房。
周覃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总觉得自己还忘了些什么。
动身的安排都已做好,俘虏的大臣和王子公主尽数押送回七仪,凌嘉暂时实行军事管制,其他城市也暂时保留原样,为了集中兵力预防反扑,不在其他城市设守军……
他一桩桩一件件用毛笔勾上,直到长长的清单打满了勾,才略带疑惑地住了笔。
出神地注视着一旁冒着袅袅白烟的熏香炉,他依然觉得还漏了一件事。
揉了揉太阳穴,他又无意识地看向砚台。
……他好像想起来了。
朝华的“太子殿下”还被关在殷府!
没有他的吩咐,即使王子公主都被押送回七仪,这个被单独拎出来的太子殿下,也是不会跟其他人一起被押送走的。
他算了算,距离把对方带出牢狱,已经过了大半个月,这期间一次都没去看过,难怪他会忘。
现在重要的事情都差不多了结,于是周覃抱着一颗娱乐的心,摆驾去了殷府。
他随身的婢女与他共乘一轿,坐在外间隔着帘幕道:“殿下,您既然是要来消遣的,为何不把他安置在您附近?这殷府离皇宫有一段距离,大雪天的,路多难走。”
周覃悠悠道:“殷府,是二公主母舅的地盘,你觉得太子殿下住在自己讨厌的人家里,会是什么心情?”说到太子殿下时,他还笑了笑。
婢女道:“奴婢早该想到的。”
石煜磬原本蹲在角落里摆弄梅花,听外面通传太子驾到时,还有些不习惯,总觉得是在说自己,但很快又反应过来,迅速变了张脸,强装沉着冷静地在院子里找了个石凳坐下,背对着门口。
周覃半只脚踏进院子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这日石煜磬穿的是红衣白裘,未曾束发,远远看去,周覃眼前一个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雪飘摇的早晨,传说中的二公主泣珠红马红袍,裹一身杀伐风雪而来,挟持住自己时从她发上飘来带血的梅花香气。
他忽然觉得那白裘碍眼极了。
下一刻,周覃的声音隔了半个院子传到了石煜磬的耳中:“三天后随本殿回七仪。”
石煜磬一下子回了头:“什么?!”
周覃显然并不满意对方坐着自己站着的景象,于是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并取下腰间玉笛,毫不犹豫地戳了戳对方的肩膀:“谁允许你坐下的?给本殿站起来。”
石煜磬气得直咬牙:“凭什么!这是我的院子!”
“这不是你的院子。丧家之犬就算曾富有一国,现在也不过是本殿脚下的一条狗。败者就要有败者的样子,连这点都拎不清,本殿养你还不如养条狗。”周覃说话极其不留情面,仿佛就是为了将所有的恶毒都倾泻到他身上。
“你!”石煜磬唰地一下站起来,带翻了沉重的石凳,用力一拍桌子,“你想怎样!”
“气你。”周覃不紧不慢,明显在气人一道上有非凡的才能,补充道,“本殿最喜欢痛打落水狗,尤其是喜欢看那狗想咬本殿,却又只能扒着本殿的棍子活下来的样子。”
石煜磬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这几日里平复下来的心情全都被周覃一席话搅得稀烂,原本他还想着忍辱负重来日方长,但此时真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想揪着面前这个人一起下地狱,黄泉路上再撕扯一番,好平他心中怨愤。
也许是他杀人灭口的意图太过明显,周覃发话了:“你想杀了本殿?”
石煜磬没有回答,只是怒瞪他。
“那便来。”周覃轻松张开手,“横竖有你们整个朝华王室陪葬,本殿也不亏。”
这句话如一盆冷水,把石煜磬沸腾的怒火一下子浇灭了,空余翻腾蒸汽,还在他面上明灭不定。
他手脚冰凉,抿了抿唇,不发一言。
周覃显然十分愉快:“本殿风雪天来访,你也不请本殿进屋坐坐?本殿记得可没少了你这屋的炭火,怎么大冬天的反而在外面?原来你这么期盼本殿驾临,早知道就早几日来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石煜磬就大步房门走去,啪地一下开了门,风雪一下子哗地灌进屋里。他默然不语地站在门口,挑衅地看着周覃,就好像在说“我开门了,你敢进么?”
周覃慢悠悠站起身,进屋之前经过石煜磬身边,笑道:“你怎么不说话了?放心,本殿不会像对四公主一样割了你的舌头,毕竟你会说话比不会说话有趣得多。”
石煜磬忽然道:“他们在狱中过得如何?”
“不算好,也不算糟。本殿承诺过的事情,一向说到做到。”周覃脱下外袍,塞到石煜磬手里,顺便霸占了屋内唯一一张椅子,“倒是你,不关心关心自己么?曾经的太子殿下,如今沦为阶下囚,本殿倒是想听听你的感想。”
石煜磬被塞了一手湿漉漉的裘袍,想扔到地上,又怕周覃生气了去折腾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强行忍下,拿去挂好:“你想取笑便笑吧,自古胜者为王败者寇,我朝华气运已尽,我没什么好说的。”
周覃忽然想起了严无觅说过的话。
他说……“泽芜女仙苏醒之日,便是七仪覆灭之时。”
气也,运也?
怕都不是。
周覃难得地垂下眼,片刻后抬起头,摆了摆手:“去,给本殿温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