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D家园》落花逐枫

48、2－4－9.樱之哀

　　我正那么想着，她竟然真的出现了，莹白光洁额心正在流血！她有些不支地在床边坐下，紧接着我的学妹端着一个古董盘子进来，盘子里放着三根手指——那是我的手指。霁月用针各从额头取血滴在我的手指上，忽然，我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手的位置传来。我想，那应该是一种仪式吧，她把我右手的绷带拆开，然后割开自己的中指，将血再次注入到切口，我看着那血滴渐渐变成流线，越来越大，越来越汹涌，而我的痛感愈加强烈——最后，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漩涡，旋转着越沉越深，直到失去意识……
　　在医院里醒来，大约是一星期以后了。我身体上面的伤口全部痊愈了，就连手指也完全恢复了原状。但是在我的旁边病床上，一个红发的精灵躺在那里，苍白，了无生息——那便是你的母亲，她用血誓救回了我，自己却只剩下不到二十年的生命……我当时和你是一样的疑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活过来了，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却躺在那里，在她醒来之后，一直对此只字不提。
　　直到一封来自新加坡的电报，送到她的手中——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哭泣，无助、茫然……下午，她离开了病床，托我学妹买了两张机票——10天后，我们登上了飞往纽约的飞机……我们试图联系旧金山的华人联合会，但是刚好远远看见那个张富仁和一个老人从会馆里面出来，霁月随即拉了我离开。
　　那时候我们明白了，我们已经成为了那个人的狩猎目标。于是我们几经辗转，最后在哈林区的废旧公寓里面暂时安顿下来，那个最不安全的地方，对于要躲避追猎的我们来说，反而成为了最安全的地方。我们在那里结婚，没有酒宴，没有庆典，甚至没有礼服和装饰的新房；只在一些同为有色人种的邻居们的祝福声中，在漏水成灾的公寓水管下面，我们终于走到一起……
　　那些窘迫担惊受怕的日子，在霁月找到了一份保姆的工作之后，似乎终于到了尽头。一对日本夫妇，因为夫人的兄长扩张家族事业的关系，暂居美国，却不想夫人在此期间怀孕生产。藤真夫人的胃口变得很差，先生心疼夫人的辛苦，欲找善于烹饪的华人厨工来调节饮食，并且照顾夫人生活起居。霁月因为厨艺精湛，人也文静，很顺利地被聘用了。藤真夫人让我们搬进宅院，我则成了庭院的修剪工人。
　　相处半年多，霁月终于向藤真夫人吐露我们的遭遇——只是我们未曾料及夫人如此仗义，虽则萍水相逢，他们夫妇却想办法将我们送到了日本。我们来到这片陌生土地的时候，花道已经在妈妈的肚子里了呢——只不过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在日本，我们换了名字，我自己取名樱木立原，霁月则成了樱木初月。我们在东京告别藤真夫人，来到神奈川——我母亲的故乡。
　　花道是我们的惊喜——当霁月在医院看到检查结果的时候，开心地流泪呢！也是因为花道，霁月才最终向我说明了一切……
　　那个张富仁，是台湾某高官的儿子，早年在新加坡读中学时，就对霁月死缠烂打。追求过霁月的少年人，很多被这个张公子用非常手段报复——霁月选择到英国念大学，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想再看到有人因她被伤害。只是那时候没有想到，那个恶毒的男人竟然那样执著，在三年之后找到了英国。
　　你妈妈救我所用的，是天巫一族祖传的‘血誓’，具体她也不是那么清楚，因为她虽然有天巫一族的血统，却没有修习过任何术法。也正因如此，原本损耗不是那么大的‘血誓’，却让我们剩下的生命不过20年。花道也是天巫血统的继承者哦——你的红发，是真正的天才的标志。
　　因为怀孕，霁月身上仅存的血气转移到了你的身上，在那段时期里面，我看着她一天比一天衰弱。我问过她，能不能不要这个孩子，霁月不答应，说即使不要，她的生命也只有两年多了。但是她又笑了，说原本我们都会年纪轻轻地死掉，可是如今有了小孩，感觉就像自己在未来一直活下去一样——似乎这命运之争，我们还赢了死神呢……
　　是的，我们的命运凄楚，但是我们胜利了。因为今后，我们的孩子会努力地活下去，会成为真正的天才！在你出生后11个月又3天，早春的第一树樱花悄然绽放的清晨，霁月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但是我相信她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就像我当年在病房里面看着她一样，她也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她曾经给你写过一封信，在你第一次喊妈妈的那天晚上。她的信就在这个小木盒里面——她当时流着泪说，希望到你读得懂的时候，能够选择原谅这个未能陪伴你成长的母亲，并且坚强地活下去。
　　今天是我决定停止服药的日子，风湿性心脏病——那不过是医院告诉我的状况而已。事实上，当年霁月逆天而行救下我的命，加之你的生成，我的命不过剩下十五、六年。我会在你13岁左右时辞世，这已是命运，药物能治疗疾病，却改变不了天命。为了让你平安的成长，我已经挥别了画家的身份，选择当一个小工，虽然一直拮据着，但是我会努力存下一些钱，让你可以继续念书的。
　　我知道有一天，那点钱会用完，而这个破旧的巷区，也会被征收开发，所以把这些东西留在这个柜子里。到了你被迫搬动它的那一天，这个柜子会带给你新的生机。盒子里除了我和你妈妈留给你的信，还有一封是写给我的老师费米先生的，遭遇经济上的困难时，你可以将它寄出去。费米先生会帮我处理掉留在他画室里面的那些作品，价值足够你念完大学，然后开一家小店安心度日。
　　花道，每次抬起手打你，我的心情都是很矛盾——我多么希望你不会恨我，因为我是那么地爱你；可是我又多么希望你恨我入骨，这样两年以后，你不至于那么悲伤。我的孩子，我知道你不恨我也不怪我，我知道你同我一样爱你的母亲，虽然你甚至对她没有任何印象，但是你看着她的照片时的眼光——我知道……你和你的母亲一样善良，一样宽容——你的宽容，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要怎样，你才会恨我——要怎样，你才不会在我的墓碑前流泪？我的花道啊……
　　此刻我就在你的床边，看你深深的熟睡，看你酷似霁月睡着时那个孩子一般的神情；我看着那一缕月光，在厨房门边游过，忽明忽暗——我多么希望一切停下来！那个悬在两年后的巨浪，那个穿过云雾的月亮，能不能停下，让我多陪陪，我的花道——我的心肝！
　　多少个夜晚，我这么看着你，这么想着，可是同时，又那么深切地感受着一根束紧的绳索，勒住我的心脏——于是我知道，时间不会因为我的祈祷而停顿。尽管我是那么不舍，不舍你的纯洁和温柔，不舍你天才样嚣张的笑，不舍你看着妈妈的照片时那孤寂迷茫的样子……我的花道——我每晚这么看着你，却怎么也觉得不够！
　　我那么清楚地记得，当年你将出生的时候，隔着霁月的肚皮踢在我的手上，感激的心情重重地擂在我的胸口……记得你出生时的模样——记得你吮吸我的手指的时候，笑眯眯的样子；记得你抓着妈妈的头发往嘴巴里面送；我记得你第一次叫爸爸和妈妈，那时候霁月还在，你把我们两个人的手指一起抓到自己的鼻尖上，咬了霁月一口，说妈妈甜，咬了我一口，说爸爸也甜……
　　我记得你第一次看到霁月的墓碑，挣脱我摇摇晃晃地爬到石碑前，伸手要抓妈妈的照片，被石头上的棱角割伤了手指；记得你问我妈妈在哪里的时候，眼睛里面的纯净和疑惑；我记得在客厅里面睡着以后，你给我披上一件衣服，那时候你只有4岁半；我记得那天回来，你做了一锅有些烧焦的米饭，脸蛋熏得黑乎乎的，头发还烧焦几根——当时你差几天7岁；记得你9岁生日那天，我在厨房的门缝里面看到你看着妈妈的照片抹眼泪，然后用脏兮兮的手背用力擦干净之后，冲着那张照片做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宝贝的大花脸，让我无比的心酸……
　　你打了架回家，一身是伤，却总是躲躲藏藏，我知道那些小孩子怎么说你，也知道你不告诉我是怕我伤心——我的花道，总是把委屈那么藏着。可是我真的不值得你这样的保护和深爱——我的天使啊，我多么想把星星摘下来挂在你的床头——可是我连保护你都做不到！你想要亲情的时候是偷偷哭泣，想要糖果的时候是巴巴望着，你被别人欺负了却独饮泪水——只是为了保护我这个没用的父亲！
　　那就恨我吧——让我做一个没用的、恶毒的父亲，让我狠狠地打你——这样两年以后，你是不是可以很快忘记，忘记我们曾经一起的所有时光？可是为什么，想到你会忘记的时候，我的心会像被什么扼住一样的难受？想到你会抛却这段时光，抛却这个爱你的爸爸，我忽然感到我们的小屋里，灌进来彻骨的冷风……
　　发生过的和将要发生的一切，长年郁积在我的心头，我无数次尝试着开口向你解释，却总在直视你天真疑惑的眼睛时，失去勇气。我怎么忍心让你接受必须独自生活的现实；怎么忍心让你知道霁月是怎样眼睁睁的看着你，一边不舍，一边一日一日地倒数……可我最终告诉了你，因为你仰望霁月的时候寂寞的神情那样清楚地表白着你的愿望——你想知道，你想靠在妈妈怀里，听她全部的心情和故事！所以今天，我把一切告诉你，虽然不能看着你的眼睛平静地讲述——请原谅我，在这么久以后才让你知道。我不能让你——如我当年看着霁月慢慢衰弱、远去的无能为力，我不能让你那样子来承受我的死亡——那种精神上的自我折磨是何等的残酷我很清楚，所以我不愿与你分享——独自承担这无奈的分别，是你无能的父亲，能够为你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花道，如果说霁月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你便是我们最幸福的奇迹！我们的生命虽然有限，也曾经历那么多凄风苦雨，但是我们并不后悔。霁月离去的那一天，左手抚摸着你的小手，右手在我的手掌中，她说虽然匆促，尽管还是有些遗憾，但这样的一生已然足够……我想我也是一样的，在这伶仃的一生中，遇到了恩师，有了亲人和一些朋友——最重要的，我有霁月和她的幸福，以及你——花道，我们的宝贝！
　　柜子里还有一叠画卷，是霁月还在世的时候，我为你们画的——有你和妈妈相处的许多点滴，有你想要知道的妈妈的各种表情。在霁月离开以后，我便封存了画具和从前的一些资料——我的手指只属于霁月，所以这一生，我不再为你们母子外的任何人作画。
　　两年后的某一天，你的人生路便是一人独行，我没有担心——只有淡淡的遗憾——我们的花道，是真正的天才呢！你第一次行走，便是自己一个人站起来的，那时候我和霁月看着你灿烂的笑脸，都以为是天使来到我们的生命中。你那样爬起来，撑着膝盖站起来，然后张开两手，晃晃悠悠扑到四米外的妈妈的怀里——第一次就走了四米远！那个只有7个月大的花道，是在要我们相信，有一天我们不能在你身边，你也能够天才地走下去，对么？
　　花道，好孩子……努力地活下去吧！用你天才的双脚，去丈量这世界；用你天才的笑脸，来温暖这人生吧——我们天才的宝贝……你一定会活得好好的、开开心心的，对么？
　　父灼原字
　　1988年6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