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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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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家的亲戚大部分都在G市。小时候江城长得跟个粉团子一样白白软软的,大家都喜欢抱着他玩。
小江城不认生,谁抱都行,谁逗也不哭,见人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甜的像个花生馅的汤圆。
亲戚朋友手上搓着捏着他软乎乎的小肉脸,边发出所有小孩都逃脱不了的一句灵魂之问:
“这孩子看着,更像谁呢?”
更像谁呢?
江爸爸天生长了张严肃脸,除了向着被自己放在心间上的“家里人”,面对谁都冷淡又寡情。
江妈妈温婉大方,是学医出身,举手投足间总带着些严谨的特质。
江爸爸一点酸味都闻不得,江城吃饺子无醋不欢,有时候吃米粉都要倒进去半瓶醋。
江妈妈喜欢吃辣,江城却连吃到一点胡椒粉都会被呛出眼泪来。
“不知道呀,”彼时江妈妈叹了口气,可眉梢眼角里闪烁的都是幸福和骄傲,“跟我、跟爸爸都不像,要不是长得一看就是亲生的,真的以为是不是出院的时候抱错儿子啦。”
江城一直以来也是这么觉得的。
一家人的生活习惯截然不同,冥冥中能凑在一起,组成一个家庭,真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
可血脉相连之下,无数错综隐秘的基因和习性总会有所交杂。经常生活在一起的室友都会在潜移默化中愈加的相似,更何况朝夕相处的家人呢?
直到今天江城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和他们有点像的。
比如江妈妈骨子里对不愿面对的事情的逃避。
比如江爸爸狠下心时斩断一切旧羁绊的决绝。
“阿城,爸爸是……”
“江先生,”江城声音很轻,“别喊错了,你儿子刚刚被他亲生母亲抱出去了,具体在哪我不太清楚。需要帮你下楼问问他们的去向吗?”
满脸木然中,还透露出一丝假模假样的彬彬有礼来。
“……总之先这样吧,离婚协议书我放在桌子上了,你考虑清楚,不然我们就法庭见。”江峰站起来,下颌抬得很高,不显山不露水地露出三分轻蔑。他理了理自己的西装外套,转身往外走。
江城站在门口不远处,江峰经过的时候,余光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这个沉默而高大的身躯……只扫到了厚实紧绷的肩线。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这个原来牵着手都要弯腰的儿子,居然已经不知不觉长得比自己还高了。
他眼底划过一丝不安,心里无缘由地觉得,失去这个儿子的话,可能并不会像想象中的那么无谓。
久居上位让他的控制欲比一般人更强,他心里默默重新品味了一下刚才江城对他说的话,语重心长地对他“隐晦”地提点道:“年轻人冲动是正常的,但是有时候话别说得太满。阿城啊,爸爸在外打拼那么多年,也不过是为了将来小辈能过得更好,你说是不是啊。”
言下之意不过是“想要钱,就掂量掂量自己在我这里是个什么位子。气话一句两句就够了,多了对你没有好下场”。
虽然在“新妻子”的阻挠下,他根本不会为这个和他一点不亲的儿子多花出去一个子。
江城嘴唇微动,喉结上下滑了滑,努力把顶到嘴边的脏话吞了下去。
他不想到最后都让这个男人觉得,自己的妈妈把他教成了个没有教养的人。
身后传来关门的响动,轻轻的“咔擦”一声,像是一把锐不可当的剪刀发出的细微声响。不过一张一合,便能剪短世间所有交错纠缠的线头。
包括十几年来的父子缘分,包括血缘,也包括亲情。
空寂的客厅里又传来啜泣声。
江城觉得这声音简直像无数根针从耳膜里穿过,恶狠狠地扎进脑子里,他痛苦地抬手塞住耳朵,无济于事,他头痛欲裂。
他低低喘了一口气,踉跄了一步,用手撑了一下椅子,然后忍无可忍,开门,转身向楼道走去。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待在家里陪着伤心欲绝的妈妈,可他觉得自己状态不是太好,眼前发黑,急需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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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西璟拉着行李,站在一个小区的门口,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病。
离他大概三五米远的保安亭里,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大概觉得他像个不怀好意的小偷。
萧西璟:“……”
看什么看?见过长这么帅的小偷吗?
……
这种安保性极强的高档小区里,好像经常会住着那种大明星?
明星都会有经纪人吧,再不济生活助理也总有吧?
会不会来来往往的人中,就会有一个金牌经纪人呢?
我会不会被一眼看中,然后作为强推ace出道?
公司会阻止我谈恋爱吗?
如果有了黑粉,会不会疯狂地挖我的黑料?
狗仔来蹲点的时候,万一顺便采访了这个保安,保安会怎么说?
这小伙子看上去怪像个小偷的,居然是个大明星?
然后第二天的热搜新闻就成了“人前偶像人后小偷,曝光萧小鲜肉不为人知的秘密过往”?
那我该怎么澄清呢?
???
他还没来得及想太多,就听见有人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喊了他的名字。
萧西璟下意识抬起头,一眼就看见那个驱使着自己莫名其妙地从B市跑过来的罪魁祸首正站在不远处,满脸惊愕。
他只看了一眼,就狠狠拧起眉——太憔悴了。
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一丝血色,眼下的简直像长了两块被人踩了很多脚的青苔。
江城很快走到他面前,惊诧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西璟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点,顾左右而言其他:“你脸色很不好。”
“跟我过来。”他不容置喙地拉过江城的手,大步带他去了自己定好的酒店。
江城从睡梦中一脚踏空,从失重坠落的刺激感中猛然惊醒。
他有些迷茫地睁开眼。不远处窗帘只拉了一层薄薄的纱层,华灯初上的G市用无数灯影闪烁的霓虹光刺破沉默的天际线。
或许这座城市永远都得不到片刻的宁静。
江城静静地睁着眼出了一会神,然后视线挪到窗边,那个放松地靠在椅子里玩手机的身影。
萧西璟也没想到自己会把人带回酒店,所以定的是大床房。
此时床被江城鸠占鹊巢地霸去了大半,他当然没好意思跟着挤在床上玩手机,只好委委屈屈地蜷缩在旮旯角落。
江城以夜色作依仗,肆无忌惮地盯着看了一会儿,隐隐约约觉得心下有什么情绪涌了上来。可他大概还是有点疲累,像是筋疲力尽过后大脑涌上来无尽的倦恹与无力,总觉得对什么都像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膜,只能感受到空芒和麻木。
好半天,他才缓缓抱着被子坐起身。
萧西璟吓了一跳。
他看了眼手机,问:“不多睡一会儿吗,才两个小时不到。”
江城沉默地摇了摇头。
萧西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一时又陷入了寂静。
“你,”江城的嗓子嘶哑得不像话,他清了清嗓子,勉强把话说出来,喉咙里像是含了一口沙,“你不是应该在B市和他们旅游吗?”
萧西璟连忙倒了杯烧好的热水给他,他接过去喝下。
“临时有事,过来一趟,刚好路过你家门口等车就看见你了。”他煞有介事地说。
天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冷静下来之后,恍恍惚惚一睁眼,就惊恐地发现飞机都快落地了。
他也很无奈啊。
江城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玻璃杯的反射下,倒映出一个说不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倒是你,”萧西璟没好气地说,“看上去跟几天没睡过一样,做什么犯得着这么作践自己?天塌下来了啊?”
“我爸出轨了。”江城的语气十分平静,“小三抱着孩子上门,‘一家三口’齐聚我家,逼着我妈‘退位让贤’,还扬言让我们分不到一点好处。”
萧西璟:“……”
他顿时熄了火,把自己憋成了个半死不活的哑炮。
这种状况下应该说什么?!节哀?还是对死渣男狗男女破口大骂?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锁屏键,好想上知乎搜一搜标准答案啊。
“呃……呃、我,那个……”
为了让不让气氛彻底尴尬下来,他仓促地开口接话,可惜也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学了半天鹅叫也无济于事,该冷的场绝不会暖上一丝半点来。
“喝酒吗?”江城侧过头问。
于是一个小时后,两个人拎着一打啤酒爬上了一个废弃的天台。
两个人背靠着墙面坐下,拉开易拉环,一时间都没开口。
萧西璟正绞尽脑汁找什么理由打破沉默,就听见江城了的声音。
“很奇怪吧。”江城说,“为什么这种地方还有废弃的大厦。”
萧西璟就坡下驴地顺着话茬发出了疑问。
“据说是这家大厦建的时候,本身是没有报批那么多使用面积的。”江城解释说,“后来投资的老板仗着和市委那边的关系好,往外扩建了一部分出来,想着回头补上钱就行了,没想到遇上纪检严打,老板和有关系官员都被拉下马了。上来的是位刚正不阿的狠角色,新官上任三把火,正好让他撞在枪口上,干脆拿来祭旗了。”
萧西璟回想了一下这栋楼所处的地理位置,不禁感叹这要亏多少钱啊。
人心不足蛇吞象,他想。
“后来呢?”萧西璟问,“也没拆吗,就荒在这里?”
“不清楚了。但似乎是因为本身大部分的面积都是按照正常手续走下来的,涉及到产权问题,好像也没办法拆,只是停着不允许使用,所以现在也就变成了一座荒楼。”
“我小时候这里就空无人烟的,”江城回想了一下,道:“也有十几年了吧。”
“具体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也一知半解的,都是听人说的而已。”他沉默了一会,补充道,“……听我爸说的。”
萧西璟一怔,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他们沉默了下来。江城啜了一口酒液。
江城调整了一下姿势,身体的大半重量都倚在身后的墙面上,微微仰起头。
今夜的天气倒是不错,乌墨的云层只有寥寥几片,稀稀拉拉地散得很开,罕见地能清晰地看清整片天幕。
几个路口外,高级的购物中心散发着闪耀夺目的光线,但不算刺眼。随着夜色的愈加浓稠,城市里的光线逐渐黯淡,耸立的高楼里不断有灯光熄灭,只有零星的窗格依然灯火通明。
喧嚣的天际线逐渐沉默下来,得以留下片刻喘息的安宁。
“你说得对。”江城说,“人总是在贪心,一旦拥有了念念不忘的,就会妄图得到更多。”
萧西璟侧头看着他。
“他的公司刚站稳脚跟的时候,我妈说,够了,一家人能吃饱就已经可以了,他不甘心,所以要把公司推上市。”
“公司上市了,我妈说,在本地当巨头也不错,他不愿意,总想着往更高的地方扩展,去做最好的那个。”
“但是一旦进入了一个竞争激烈的圈子,无数的权利在你身后推搡着,就跟挤高峰期的地铁一样,总是身不由己。想做的,不想做的,都只能往前,否则不是被身后汹涌的人流推出圈子,就是被压缩成一条无足轻重的咸鱼干,有你和没你都没有差别,无功无过地碌碌下去。”
“人都是有自己的追求的,所以我理解他离家万里远,理解他缺失在我生活里那么多年,可他理解过我吗?为什么到最后好像是我和我妈错了一样?”
酒液和过度缺觉的大脑让他的情绪轻而易举地激动起来,最后几句质问声线近乎嘶哑,字字含血。
“我和他不亲是我错了吗?我妈不懂他公司上的事,没办法给他太多帮助,也没法陪他出席什么酒会、帮他打入上流社会的太太团,是她错了吗?”
“所以他就去找了一个年轻貌美还能帮他的‘金领’,生下一个从小带在身边、想怎么亲近就怎么亲近的儿子吗?”
“太贪心了吧。”他冷冷地说。
萧西璟无措得疯狂眨眼,手指在身侧攥紧又张开,纠结了半天,试探性地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江城的涌上大脑的情绪奇迹般地平息下来。
他低低喘了口气,喝了口啤酒。
强压在心底的情绪爆发之后,他迅速地麻木下去,好像一块顶在心口的大石头终于一口气呼没了,随之而来的是劈头盖脸的空茫与漠然。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萧西璟说那么多,或许是酒意上头,也或许是头顶上的星光太亮,一时愰了心神?
大概清醒过来会觉得尴尬和丢脸吧。无所谓了,他现在太累了,无暇去顾忌那么多。
他眉眼间全是木然,寂静下来的天野里洋洋洒着漫天星斗,却丝毫照不进他的眼。
萧西璟看不得他那个样子,嘴张了半天发不出声音来,急的额角都挂了汗,灵光一闪,想起曾经的套路,张嘴说道:“我、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有两根香蕉走在路上,其中有一个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很热,于是他把衣服脱了,你猜后面发生了什么?走在后头的那根香蕉滑倒啦!”
江城:“……”
好好笑哦,呵呵呵呵呵。
“从前有个兔子,它肚子很饿,于是跑到楼下的五金店问老板,‘老板老板,你们这有什么卖呀?’老板说,‘什么都有’…………”
江城听着听着,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心情真的好了不少。
眼角都挂了一点笑意。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那个刷了他满屏笑话的笨拙姑娘。
“不开心的时候,看看笑话就会好很多了。”
所以给他搜了满屏的冷笑话吗?
缓解全球变暖的绿色大使怎么没请她来担任呢。
八百年前的陈年冷笑话没逗笑他,那笨拙而无声的抚慰倒是给他了不小的支撑。
绝口不提烦心事,一心只在冻死人。
江城忽然微微笑起来。
萧西璟舒了一口气。
看来老方法真的挺管用的!
他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去买一套笑话大全来备用。
他停下来,笑着说:
“好多了吧,不开心的时候就多听听笑话,可有用了。”
江城一顿,诧异地望过去。
萧西璟仰着脸,弯着眼角,满天星海一五一十地倒映在他眼眸里,朦胧中璀璨如浮着细碎华光的九天银河。
他心里重重一跳,撞开了那层封在心口的膜。
然后那律动如鼓点般密集而强烈,越来越快,愈加澎湃,另一种熟悉而不知名的情绪如铺天盖地的潮水般汹涌而上。
他下意识抬手捂住胸口。
扑通、扑通。
是不同于几乎将他焚烧成灰那晚的,涩然而晶白的不可言说。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日渐稀少 头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