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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黄粱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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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祥二十三年。
北国国泰民安,上下太平。
当今皇帝崇道,僧人势渐微,但地位犹存。
就在京都之外,莲池山上,有一座千年古刹,刹亦名“莲池”。
相传刹中有一僧人名“梵”。岁已过百,佛法无边,不食人间五谷,可度万物众生。
每日清晨,莲池寺中都会传来阵阵钟声,厚重悠远。
钟鸣,则城门开启,万户活动。
祝琼枝醒来时就躺在这座钟楼之上,钟声仿佛还响在耳边,让她的脑袋里都荡着嗡嗡的回声,太阳穴一阵儿的疼。
天上突然下起雨来,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瞬间便成了乌云密布。
雨中传来的阵阵木鱼声,单调重复,却又莫名让人心安,宁静之中自有禅意。
不知怎的,她眨眼间便落下泪来。
“黄粱一梦,大梦千秋。施主无需挂怀。”一帘之隔的僧人声音平静缓慢,轻似叹息。
他面容愁苦,下垂的眉眼之间却似有大慈悲。
雨声忽而大了起来。
祝琼枝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飘忽不定,带着不知对谁的恨意,从极远处传来:
“……就只是梦?”
她坐起身,前尘往事,或者说梦境幻世,一桩桩一件件从她的脑海当中呼啸而过,疼痛刺骨。
如果是梦,如何会那般漫长让她连生死都走过?
如果是梦,那她发下的誓言岂不如稚子般可笑?
帘后的僧人望着她,目中隐带悲悯。
一梦醒,她从二十三岁跌回十三岁。
青葱岁月,无忧无虑。
这一年,她因与庶妹争执落水,高烧三日不退,药石无用。母亲想尽了办法把她送去了莲池寺,由高僧“梵”为她昼夜不歇地诵经了三日,这才捡回一条性命。
“如今是哪一年?”祝琼枝咬紧下唇,十指深深嵌入掌心,印出道道血痕。
“兴祥,二十三。”僧人言简意赅。
“当今圣上名讳?”
“崇圣帝,唐雍。”
“远亲王之子?”
“唐尊榭。”
“吏部侍郎?”
“窦清怀。”
对话到这里一停。
“错了。”祝琼枝微微笑起来,眼底却是一片沉郁,“小女子问的是吏部侍郎,可不是吏部侍郎之子。”
此时的窦清怀不过是窦家众多子嗣的其中之一罢了,若不是自己委屈下嫁,窦家还未必肯出力让他承他爹的侍郎位,更别提后面还一步登天到取祝家而代之了。
“贫僧当知施主心中所想。”那僧人又是一声叹息,别过头不去看她。
现在的祝琼枝全然不像是个十三岁的少女。明明容貌光彩照人,僧人却从她身上看出了腐朽之意,仿佛百岁老人,心已垂垂矣。
恨的火焰,仿佛是以她的寿命在燃烧。
僧人忽然不知道自己此番做的是对还是错。
“丞相夫人,很担心你。”
祝琼枝本欲开口再问,却因僧人的这一句话而表情瞬间柔和了下去。
她的母亲……虽然做了许多错事,但仍是最疼爱她的母亲;虽然她被赶出家门,但仍会偷偷给她塞嫁妆的母亲。
不管是真是梦,此番归来,她再不会任性妄为,连累母亲伤心了。
念及此,祝琼枝施施然向僧人行了个礼。在宫里呆过的她,即使自己没有注意,但那礼仪之得体,一板一眼,任是最严厉的宫中嬷嬷,怕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有劳大师援手了。”
“举手之劳……”不知是不是祝琼枝幻觉,她总觉得那僧人的声音逐渐疲惫无力。
她还想问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且待来日方长罢。如今她自己也还是一团乱麻,手脚冰凉呢。
有一撑伞的沙弥上楼来为她引路,待祝琼枝拜别了僧人之后,又有一个头皮发青、尚未烫戒疤的小沙弥上前来,为僧人布斋,眼带担忧道:“师父,何苦行这一遭?”
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传闻,都是以讹传讹罢了。只要是人,当有七情六欲,当食五谷杂粮。
那僧人眼角都渗出血来,却强撑着双手合十,虔诚颂了句佛号,道:
“为师欲为生人指路,欲让逝者安息。”
而为师欠了人的,也终究还是要还……
一大早便得了信候在寒山寺门口的左相夫人潘氏,年纪还不到三十,只是鬓角中已生了些许白发,保养得当的脸上尚显美丽,只于细微处生了淡淡纹路。
“怎的还没出来?”虽然相信那人,但事关自己女儿,她仍旧忍不住揪心难安。
“夫人莫急。”搭话的是她身旁的一名蓝衣婢女,瞧着约摸是二八年华,面容算不得出彩,但眉眼温顺柔和,倒是别有韵味。
“是啊夫人,大师说了要过午时才出,您别急,小姐一定没事的。”站在潘氏另一侧的绿衣婢女也出言安抚,只是她虽然这么说着,表情却是极为焦虑的,显然也十分担心。
一直到祝琼枝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众人这才舒出了一口气来。潘氏忙吩咐身旁的婢女上前替沙弥为祝琼枝打伞,并亲手为她围上了披风。那披风是潘氏亲手缝制的,厚实保暖。
就像这天下间的母亲一样,欲为子女将风雨都挡在身前。
“娘……”祝琼枝开口就是一紧,泪水汩汩而下。不过三日不见,于她来说却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她握上潘氏的双手,先是习惯性撒娇般地晃了晃,接着又忍不住紧紧握住,握得潘氏生疼。
“你这孩子。”潘氏抽不开,便只能有些无奈地斜了她一眼,但是眼眶却也是有些发红的。
差一点,她们母女都无法相见了。
“长老有话让小僧带给夫人。”一旁送祝琼枝出寺的沙弥开了口,他朝着潘氏行了一礼,缓缓道:
“此病既好,则万事皆优了。”
潘氏闻言静了静,抬头望向那座高塔,目光中有缅怀留恋,也有厌恶反感。
只是最后,这些复杂的情绪终都沉淀成了一种浅浅的平静,与淡然。
毕竟都是过去了……
她微微颔首,开口道:“劳烦小师父帮我转告。”
“他不欠我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有些奇怪。
祝琼枝忍不住看了潘氏一眼,这句话,前世的潘氏来接她时也曾说过,只是那时她年纪尚幼,不曾细想。
如今看来,母亲与那位高僧……竟像是旧识?
只无人得见,在那高楼之上。
双目渗血的僧人微微一笑,面容平和,像是了却了一桩多年心事。
这俗世凡尘啊,
自此再无可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