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回来杀我了》槲叶枳花

76、清晦

　　要小心千秋岁。

　　这是舒华派秦师兄临走前的忠告。

　　叶若皎仍待在客栈里，窗外阴雨连绵，她推开窗，向着城外江边的方向，为死去的仙门弟子与魔鲛画出一道道清晦决。

　　灵光在指下成型，随后也在指下消散，一点一点融入雨雾。

　　窗户上方，一道相同的清晦决在雨雾中成型，消散进雨雾。

　　叶若皎半副身子倾出窗外，淋着雨雾往上看，少年黑衣，肩上搭着湿透的深红发带，抱臂坐在屋顶雨中，收回指，看向她，牵笑道：“清晦决是吗？姐姐我学会了。”

　　连结界也不张，就这样囫囵坐在雨中。

　　叶若皎压了声线，骂他一声道：“下来。”

　　“啪”一下就关了窗户。

　　没多久，客栈房门外便传来敲门声。

　　“进来。”叶若皎与方才相同的不善语气。

　　千秋岁推门进来。

　　浑身湿着，整个人站在那里，脚底下洇了一片水。

　　“自己用法诀催干。”叶若皎提醒他道。

　　千秋岁道：“姐姐不帮我吗？”

　　“若你为普通凡人，我自然会帮你。可你不仅不是普通人，江中鲛群那般凶险的境地，你都游刃有余，何须还要我来帮？”叶若皎道。

　　千秋岁分外无辜，“姐姐将我当做普通人不就行了？”

　　叶若皎不与他玩笑，拂袖一挥，催干了他身上的衣物，训他道：“你要是早告知我你为修行人，我便也不用费心为你找人家落户了。”

　　千秋岁仍是笑。

　　叶若皎见他不知悔改，气闷道：“还有，你一直跟着我作甚？我不日便会离开这里，并非游山玩水的，你莫要再跟着我了。”

　　千秋岁面色不变，“姐姐去哪里，小岁便去哪里。”

　　叶若皎的话被堵在了口中，她思了半晌问：“你可有师门？你拜师哪方尊者名下？此次来到人间，你莫不是身无任务、无所事事？”

　　千秋岁答：“小岁无师无门，确实无所事事。”

　　看似不大的少年，无师无门，竟然能独自修行到这般境界，此前鲛群中救她，看身法，他的修为应当与她不相上下。

　　要知道，当今仙门与叶若皎同辈的不知凡几，可修为能及得上她的，却没有几个。

　　更何况叶若皎印象中那几位同辈，均是各大派中的翘楚，因着是派中门面，整个门派的资源都倾向了他们，这才能稳在与她相同的境界。

　　千秋岁，看年龄，到成灵境的时候应该比她要早，可见天赋不比她低。

　　早闻散修性子孤僻，千秋岁若是散修，独自修行到如今，性子乖张些也在所难免。

　　叶若皎忽然忆起他从前的言论，确认了他应是少与人交往所致，想着想着，叶若皎松了口。

　　“好吧，那你我今后同路，人间灾情还须持续半年，我需要留在人间半年，这半年时间你便随我一同历练，救助世人，一并好好磨练你的性子。今后路途，你要好好为善，莫要再开口生杀闭口抢夺，可知？”叶若皎道。

　　千秋岁将发带扫至身后，眼都似笑的，“好。”

　　可他根本什么都没听进耳朵，唯一入耳只一个时间——半年。

　　叶若皎父亲的修为高，在他之上。那日千秋岁见到叶致远，便悄悄离开了这座城，近日见城中叶致远的气息消失，他才折回叶若皎身边。

　　按叶若皎的意思，半年后她要回去，定然是回到她那位父亲的身边。若是如此，他难跟着叶若皎了。

　　可这又如何？

　　他千秋岁对一样东西的兴趣，可从未持续半年之久，不见天外天大地大，届时他或早就找到了比叶若皎更有趣的东西，等到他对这女修失了兴趣，他就杀了她。

　　千秋岁表面乖巧，心思却黑。他心里暗暗盘算的东西，叶若皎未经人心险恶看不透，可叶冉是从不见天那座万魔窟里爬出来的，她太了解她父亲眼底的这些东西了。

　　是不见天魔修惯常的恶毒。

　　几日后，叶若皎与千秋岁离开江南这座城，往北走。而越往北，直到离开江南地界，天空放晴了，他们到了受旱灾侵袭的地界。

　　叶若皎停留，助当地民众挖沟渠，开河道，南水北调，缓解当地旱灾的同时，缓解江南江河受大雨的压力。

　　千秋岁没插手，抱臂坐在最高处，遥遥看向远处田里的女修。她正教凡人如何在主渠上开支流，将主渠水流引入田间，两只袖管用发带扎住了袖口，露出了半截手臂。

　　在千秋岁看来，叶若皎是修者，会术法，开河道水渠，不过弹指一挥，轻而易举之事，可她什么法诀都不用，耐着性子引导，教凡人该如何做，着实多此一举。

　　千秋岁不明白叶若皎将大把时间与精力给了这些无用之事是为何。

　　或许不见天外的仙修均是如此，从无性命之危，所以助人也是他们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可千秋岁才不需要这样打发时间，他宁愿干坐在屋顶上看戏，看戏的时间，他体内的魔气不断运转，不断修炼着。

　　“啊，通了！通了！渠通了！”远处一道惊呼，有人喜道。

　　田里忙活通渠的百姓们围过来，看着一户人家挖通了的支渠，也高兴起来。

　　汩汩水流涌入支渠，分散蔓延进田里，滋润了一大片干涸的土地。

　　叶若皎面色红润，额上微汗，看着疏通的支渠，也同样喜悦。

　　千秋岁发现，叶若皎此刻的形容不同于此前一板一眼，她笑时眉眼与脸颊舒开，烈日下，黑缎似的发上晶莹，似乎连发尾都是轻松的，随微风微扬。

　　叶若皎容色清淡不张扬，美得极顺眼，千秋岁极爱看。

　　不见天里的魔修，可不会有这样一副神情。

　　田间叶若皎总觉得有道目光一直直白地望着她，待忙完，她循着目光找过去，看见了千秋岁。

　　少年在高处，远得她只能模糊看清一道影，他脑后的发带随风飘扬，整个身子纹丝不动，就连见到她看过来时，头未动，目光也不移，遥遥与她对视。

　　甚至她都能想得到，那少年神情定然是平静的，见到她看过来，面上的形容才有了变化，或许会狡黠勾起笑，然后同她道一句“姐姐”。

　　叶若皎脸颊忽然几分烫，她抬起手背擦了擦脸，同时收回了视线。她觉得或许是今日的日头太毒了。

　　但叶若皎没发现，眼下的时刻，分明已至傍晚。

　　教会此地民众如何应对灾情，叶若皎便带千秋岁离开了这里，继续往北走。

　　她沿路救治凡人，穿林时偶遇受伤的兔子，她会停步为它治伤包扎，路遇抢劫人的山匪，她都能谆谆教诲他们改过自新，教他们如何用劳作换取粮食。

　　可不知从哪里沾染到魔气的飞鸟飞过来，鸟眼微红，意识零散，却没得到她半点怜悯心，停在她手里的时候，被她亲手喂了掺了药的饼屑，长久无声地闭上了眼。

　　千秋岁的眼神，便冷了。

　　这可是叶若皎，连一只兔子都不会杀的叶若皎。

　　叶若皎在树下，十指纤纤，如此娇手挖着土，指甲划断渗了血，仍未停。

　　一个小小的土坑，待她挖好，她捧着鸟尸放进去，又重新将土坑盖好，用土掩埋。

　　她悬指在土堆上方，一笔一划，绘下一道清晦决。

　　“清尔今生浊晦，望尔来世安康。”树上的千秋岁抢过她的话，冷冷道。

　　他此刻目光不屑，是轻挑下去的，望着树下的女修，“它一只鸟，未伤人，未作恶，有什么浊晦？是你杀了它的。”

　　叶若皎高高抬头望了一眼千秋岁，不答，折回目光落在土堆上，抬指再次画下一道清晦决，柔音缓缓：“叶氏若皎，罪孽深重，今生福泽愿尽数奉予，愿尔来世安康。”

　　清晦决的祝语变了。

　　可即便如此，也未能压下千秋岁莫名生起的杀心与不满，他哼笑一声，“你都无法断言是否有来世，你如此赐福，有与没有有何差别？况且，是你杀的它，对人起杀心的山匪你都能放过，为何不能放过它？你为何杀它？”

　　叶若皎察觉到千秋岁话语中的不满，欣慰道：“小岁变了，终于在意旁人的生死了。”

　　千秋岁打断她：“莫要扯开话题，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为何杀它。”

　　叶若皎阖眼，眼中不忍盖在眼皮下，阖眼后睁开，连声音都变回了平静，她道：“因为，我是仙修，而它是魔物。”

　　天地间浊气不清，会影响人间的清气，灾情便很难停止。

　　她是叶若皎，望云山的继任者。

　　她须得如此。

　　千秋岁笑一声。

　　如此简单的答案。

　　仙修与魔物。

　　“好。”千秋岁笑着的，“那便祝愿姐姐仙途恒昌，天下魔物尽死于你手。”

　　两人间似乎一下冷淡了，千秋岁性子愈发乖僻，两人许久未再说话。

　　叶若皎日常路过凡人城镇，遇到摊子买了一些蜜枣与糖，想要给千秋岁，千秋岁抱臂从她身边错开，爱答不理。

　　叶若皎只好将买好的东西先收着，继续向前赶路，而方向，则是魔鸟飞来的方向。

　　千秋岁当然知道叶若皎要去做什么。

　　无非此前她口中的那句——

　　她是仙修，要杀魔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