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踵踵跌跌 ...
-
碎石轻击之声不绝于耳,叮呤当啷,幽静之中回响,格外空灵。河滩上素馨蔓生,远望去竟似素缟漫天。花间零星人影穿梭,从外廓身形见得不过几个妇孺。孩童腰间、颈项上挂的不是金银锁,或别的什么吉祥物件,却是碛坝石子穿凿而成的饰物。
“风生虎相从……云腾龙突天,鸟翔风云变,蛇蛰蟠地行……”
孩童吟唱着莫名歌谣,是与乡音截然不同的一种调子,或许是孩童年纪尚小,言语稚嫩,又或许是方言晦涩,隐约地只听得一星半点,其余稀稀拉拉,只得当曲儿听。妇人正叫住奔跑顽皮的女娃,给她胸前挂上一串石子,忽见得一支骑军迎面行来,惊得面如素土,连连护住身边几个孩子。
“妇人莫惊,我等迷途至此,想打听此处何地,方圆几何有西行出路?”
那妇人忙欠欠身子,低首道:“府君恕罪,此问妾答不完全,妾生在本地,却不知如何出得去。只晓得人称作‘鱼腹浦’,东南折行十里应为夔关。其余便不知了。”妇人得了命,领着孩童匆匆行去。
“都督,此地幽僻静谧,地势平坦,不像埋伏之地,敌方大军应早已西行撤离,我等何不直向西行,与潘将军会合,趁得刘备尚未深入蜀地,将其擒获。”
“且慢。撤军。”
“都督,已得哨兵探报,方圆数里都无屯军,此地不过一处乱石滩,西行不到半里有乱石八九十堆,可见不过是处废弃河滩。”
“可曾想何人将此乱世作堆?为何堆中又有戾气?中元节前后,荆襄之地有‘人日踏碛’之俗,妇孺拾得碛坝石子挂与周身,正为避此种戾气。”
只听得比肩之人低声笑道:“伯言竟信得这些鬼怪之说,莫不是与孙家小妹一样,尽把我当年讲的鬼故事当了真罢。”
“义封莫不信,若我等且西行,不到五里,不,三里必有蹊跷。”
朱然抚了抚马背鬃毛笑道:“伯言此役就不想再立大功?若擒得刘备,趁势西行夹击,蜀中尽为东吴所有,北上伐魏只争朝夕,陆家部曲又岂止数十千,你我又岂止是封侯。”
“义封知我,从不妄图计划之外的奖赏。”
朱然挑眉讪讪道:“看你赌钱射戏**倒灶的德行,就早该知道不能同上战场。不想与你赌钱不是一路人,打仗就更不是了。”
“与你赌钱我从未输过。”
“好,那我便与你赌一赌,若我领五百骑兵,西行追得刘备,你便帮我个忙。”
“义封何必以身犯险,什么忙我帮便是了。”
朱然哂然在他耳边悄语几句,话音未落,便率军一骑绝尘而去。尾随皆是朱然私家部曲,纵是拦也拦不住。只听得半里开外,朱然朗声大笑:“陆伯言,上次擒关羽让你捡了个便宜,这次说什么我也要捉回刘备。”未曾料,朱然还未行出两里路,便狂风忽作,飞沙走石,漫天黄土,洋洋洒洒。江南地从未见过此等沙尘气象,马惊了蹄,一片嘶吼乱作,骑军立马乱了阵脚。此地果然有诈,他立马下令三军于地势开阔处,排成阵势,自又领一路人马前去乱石方向探视。谁料风沙复起,不见减缓之势,反倒愈发铺天盖地,四周兵马皆断去联络,哪怕是近身之兵,亦分不清敌友。骑兵灵活之优势全然丧失,不但与步兵攻击范围相差无几,更因马匹受惊而乱了阵势。慌乱间,忽闻一阵马蹄声,虽低浊却整齐,听上去像是蜀马。成都多出小驷,虽相较于北马作战颇为逊色,却便行蜀地难路。
“来者何人!”
“阁下闯入夔关地界,若非蜀民,可有通关文书?若是没有,此话应我问阁下才是。”风沙渐息,只见马上一人身长不过六尺,身着玄色鹤氅,头戴斗笠遮面,辨不出男女,更莫谈面貌。
“并非刻意犯进,行军至此,欲出此阵。多有冒犯,请问长者何人?”
“不才襄阳沔南黄承彦。”
“望阁下莫辱长者。阁下分明壮年,何况汝口中黄公早已过世,为何诓我。”
那带笠遮面之人微微一顿,摘下掩口鼻之遮又道:“今世知吾父已故之人不出四人,看来阁下是位故人,”听闻此声才辨出,此人竟是个女子,还未曾细想,又听她道,“此时率兵犯蜀境,想必是江东故人罢。此阵为吾夫所设,反复八门,变化无端,将军入了死门,自是无法逃出。”
“陆将军,”她虽口口声声道是“故人”,却并不摘下斗笠,亦不打算与自己相认,“今日我本万万不能放了你,无奈却曾允诺另一位故友,倘若有日对阵陆将军,必放汝一马而不可伤及。我自引将军从生门而出,但也望将军允诺我三件事。”
“请讲。”
“第一,不可对外人道今日之事,若有提及,只道是先父指路;第二,倘若他日再与将军对阵,必不能手下留情;第三,望将军代我夫妇向那位故友问好,望来日能与对饮。”说罢她扬手,单骑便引朱、陆二军出了生门。
风沙渐见息,
山阔水清凛,
仰面观太虚,
俯拾昨夜星。
恍若大梦一场,一场大梦。若不是朱然同历此事,陆议只怕真当它是场梦境。但那日的情景又真真切切地,时常在梦中反复,他又一次从梦中醒来,看见他的妻侧卧在他身旁,半支起身子,关切地望着他:“你作梦了。”
“唔,是作梦了。”
“梦中你唤道‘阿离’。”
陆议一阵默然道:“是位故友。”
她替他擦去额上因做梦而渗出的细细汗珠,边道:“妾或许见过这位故友。”
陆议看见她掌心深深的一道伤口,捉住她的手腕道:“这是怎么了?”
“练剑不小心划的。”
陆议看着她,并不很相信的样子道:“骑马都练不会的,怎想起练剑了。”
她轻轻挣脱他的手,有意无意却瞥见他腕子上那淡朱色的胎痣,心中一阵惊凉。
“讨逆将军的女儿,马一定能学会,剑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