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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是是非非 ...

  •   大胜消息不胫而走,从层峦叠嶂的山水间,一路传到了武昌城,传到了建邺城,传到了吴郡。即便是日子悄声无息又将入冬,与白帝城败走的悲戚比起来,江东之地仿佛迎来了新的一春。一年忙碌到头的百姓,迎来了秋收冬藏,老人盼来了战归的儿郎,思妇盼来了良人。这些是胜利对最普通人的意味,战后的修生养息,来年稻穗又可抽新秧子,妇人又可孕育新的生命,即便少有人知这烽火惊涛中究竟有如何的厮杀,他们欢喜地歌颂吴主英明,歌颂那位战场上料事若神的大将军。

      战争终归为了新的和平。

      这一年,吴主孙权迁都武昌,改国号为黄武。是年为黄武元年。

      吾粲走在武昌城的石板街道上,望着沿街瓦当上新结的秋霜,民居门上新贴的门符,见到将士部列纷纷返城,眼眶竟有些发热。他忘不了在洞口抗击魏国将领曹休,那些船舷上挣扎的兵士们,每一个都是江东儿郎,他即使陷入绝境,拼了性命也不能丢下一个。他曾与他们一样,出身寒微,前途未卜,命如草芥,幸得孙河将军与陆都督拔擢,否则今日尚不知身在何处。或许他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条命,被征召入伍,同那些船舷上挣扎的人一样,几乎要被求生心切的同伴,用戈矛狠狠扎死在江水之中。战场上只有赤裸裸的求生欲望,说不清是人性还是兽性。一片秋霜随着暖阳落到眼睫上,化作晨露,他心里默默期待明年能好生休息,回吴中探亲,看望家中老母与兄弟。

      微凉的晨曦中,一个单薄的身影令吾粲放慢了脚步。不,与其说是那人吸引了吾粲,倒不如说是他案子上的酒酿饼吸引了他。吾粲记得陆都督最爱吃酒酿饼,可这武昌新城内怎会有吴县的早点呢?莫不是吴郡的百姓也迁到了武昌?这未免也太快了吧。吾粲有些好奇,走到那人跟前,见他正在写字,愈发觉得新奇了。

      吾粲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那人闷头道:“饼不卖,测字半斗米,赠饼一块。”

      “无字可测,我身上有些大泉五十,可否稍花高价买你这饼?这样吧,你的饼我全买了,你也可早收摊打道回府。”

      那人停了笔,缓缓抬起头,生得一副清瘦样子,眼中却冷厉凛然,或许因为高瘦的缘故,还有些含胸驼背,仿佛憋着气力才坐在这一方小地块:“大泉五十或许明日就是大泉五千,大米今日就能下锅填肚子,如此,大泉于我有何益。”

      吾粲大笑道:“足下新居武昌城罢?不远处下一个街口还有一位谢隐士,他测字极妙,大泉五十可测好几个字了。恐怕过不了几日,你这摊子就该黄了。”

      “他不会做酒酿饼。”那人面如木板,丝毫不为所动,低下头继续写字。

      吾粲正被他呛了一口,不知如何接话,却又赶上来一个打脸的。

      “未曾想这武昌不光有武昌鱼,还有酒酿饼。每年只能赶上春天有一季,豆沙馅甚好,白皮红瓤,外脆里嫩,味道香糯。小兄弟是吴县人?这饼怎么卖?”

      吾粲一抬眼,瞧见赶巧遇上了张温,便拱手问好:“选曹郎今日勒早辰光出门好精神。可惜惠恕兄怕是要失望了,这小兄弟不卖饼只测字,而且不收钱只收米。”

      “吁,赶巧我今日让当差的买了几斗米,那便测一个罢。”

      “足下欲测何字?”

      张温在木片上写下一“温”字:“就测个‘温’字罢。”

      “问何事?”

      “纳采。”

      那人摇首:“温字从水,日从火,水火不相容也,下有一皿,于婚嫁本是吉字,但遇水火之灾,作血去首之解,恐不吉。”

      “若问朝局呢?”

      “一人一日只测一字。”说罢,那人一旁抽张草纸,胡乱包住酒酿饼伸手道,“多谢足下光顾,半斗米。”张温刚叫随从量出半斗米的功夫,又来了位女郎,她倒不是冲着酒酿饼来的,上来就直奔测字。

      “先生可会官话?妾本琅琊人士侨居江东,恐听不懂方言。”

      “姝子请赐字。”

      那女郎年纪不过二十上下,身有异香,虽犹半遮面,却依稀见得眉如黛,眼如水,随行婢子两三人,可见是大家闺秀。张温听她北人口音,又自称琅琊人,猜想她或许是诸葛家的。只见她写下一个“和”字,又笑语道:“新都一派太平祥和,妾便测‘和’字。”

      “姝子问姻缘?”

      “正是。”

      “‘和’字于姻缘是大吉,左禾右口,寓意人丁粮畜兴旺,姝子命中多子,有旺夫之数。”

      女子听言面露喜色,命婢子取了一斗米:“承先生吉言,这些米先生都收下罢。”见他正准备拿饼给自己,笑道:“妾吃不惯甜腻烂软之物,便赠与这位府君罢。”说罢,便命婢子将酒酿饼转赠给了吾粲。吾粲拱手谢过,见得女子一行远去,又转对测字人道:“想不到大泉五十也不用花,竟白得了你一个饼。”

      “足下言过,我也白得了半斗米。”

      张温见此人有趣,便记在了心上,午后又遣人去打听,谁知他早收了摊子。后又多方打听,才得知此人乃暨姓,单名艳,父祖辈亦是吴郡人,祖上倒是有做小官的,讨逆将军统领江东后,因拒不出仕家道中落,又得朱治将军劝督,此番才离乡赴武昌求官职。张温又特地向朱治打听此人,才下了帖子请暨艳入府论道,两人促膝而谈,竟生出些惺惺相惜,张温敬爱暨艳耿直不阿,一拍即合,心中暗暗定下引荐给吴主。张温却没把暨艳给自己测字的事情放在心上,次日照旧打发家奴回吴郡,为其弟张白向陆家纳采提亲,问名得女子唤郁生,乃前郁林太守陆绩幼女,合八字为吉,于是纳征,只待陆家少主母陆孙氏返乡定婚期。张温对测字之事便一笑而过,这暨家少年郎还是做正经官要紧,离了这些三教九流之事,与自己一道廓清朝局才是正道。张温三十岁始仕东吴,一忱热血迫不及待要干出一番事情,此时张温眼冷心热,眼里新的江东,仿佛大有一片他可书写的天地。

      暨艳入仕以先没有府邸,寄身在城外的巷子里的一间破屋,偶尔走街串巷测个字糊口。自打张温引荐后,便做了选曹郎,竟像一夜之间发迹了般,一个在都城无亲无故,脾气还古怪的大个子,破天荒地在城南得了一间宅子。
      当初一同结伴入城的广陵人徐彪却无着落,当初徐彪曾接济过他些钱粮,如今暨艳欲将他接到府上,徐彪起初推辞。以报恩义向邀本是美谈,话面上也可说得冠冕,暨艳却道:“仲虞(徐彪字)来住也无妨,艳尚未娶妻无家无室,陋所清冷,多添张床榻,亦无他碍。”
      他若是笑谈也就罢了,偏生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徐彪心下思忖,这话头莫不是让他去旺宅子风水,宜家宜室的?徐彪尴尬笑笑:“子休如今在官,某虽一介草民却也念过些书,白吃白住在府上总是不好。”
      谁知暨艳却拉起他的手往府上去,脸上还是那副木头表情道:“这不难,我举荐仲虞做选部郎,协同整顿郎署之事。”徐彪与暨艳曾在城外巷子共住半年有余,知他说话从不问“可好”二字,做事凌厉果决还有点蛮不讲理,不像个读书人,倒像是个强匪。接触久了,便知这人是面冷心热,天冷了来送炭火被褥,生病了送来汤药热粥,就是闲来无事也会写两句诗作传与他看。
      半夜北风起,道有饿殍嘘,不识锦衣人,却道是故里。
      徐彪捧着这木片上的新作立在一旁,心想还好暨艳做了选曹,若是写诗文恐怕到饿死也没人赏口饭吃。脑子在飞速地旋转,只听见盆里的炭火嘎嘣作响。
      “仲虞不喜欢这首。”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不是,”徐彪赶紧接上,“不是,只是看见子休案上这三卷公文落灰了为何不理会呢。”说着他拭去卷上灰尘,一一读罢,却越读越糊涂。
      “哟,这郎中朱据,陆大都督,还有陆子璋都给你写信,看这样子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徐彪心想,这些猴年马月才能见到的大人物,怎么一时间全都给选曹署这冷清小地方写信了,莫不是他俩终于要升官发财了?渐渐读下去,却不是那么回事,徐彪的直觉一向有点准,尤其是倒霉背锅的事情,当他读到“必为以祸、恐未易行、惧有后咎”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大概明白了几分缘由。
      暨艳并不作答,只先将手边的谏书递给他:“我已抄送一份呈给至尊了。”
      徐彪细细读了谏书,心里不是个滋味。这是张温、暨艳弹劾丞相孙邵的谏书,上罗列了孙邵自随刘繇过江后所举荐拔擢的名门子弟,任庐江太守后人口、赋税、粮田、牛马等核查有疑的佐证,任丞相后主责修缮寺庙、府宅的亏空,洋洋洒洒上千字。另则是自讨逆将军孙策过江几十个年头来,江东四姓顾、陆、张、朱,以及江东各大士族或是拒不出仕的,或是自守“汉志”的,亦或是有勾结越人山民之嫌的。这份名单看得徐彪心惊肉跳,赫赫在册的粗略算来有四十余人,光是徐彪听过大名却见不着面的,就有十余人,他们或居高位,或与居高位的有千丝万缕的裙带关系。
      “你看的这份只是一半。”暨艳指了指他手中那卷谏书。
      “什么?”徐彪惊得下巴要掉下来,“这这这,这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不是我的意思是……”
      “看来仲虞和他们一样,也要劝我。”
      “不不不……只是,只是,”徐彪皱着眉头,心想蚍蜉撼大树再怎么劝那也晚了呀,焦灼半晌终是低声嘟囔,“只是,三位都说的是深明底细又谙练官场的话,子休听听也没什么不好。”
      暨艳这才抬头看着他,这一看就是半晌,徐彪以为他终于开始思考什么是官场,结果半天却等来淡淡一句:“我知道。但我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是我。”
      “子休此言怕是有误,我等同朝为官就是一样的人,更何况你与陆、朱两家同出吴郡,即便是严查三署,举清厉浊,足以沮劝即可,何必如此决绝。更何况……”
      “更何况至尊是忘过记功的人。”
      “子休既然知道为何还一意孤行。”
      “然则此事正是至尊想要查清楚的,而拔除坐吃山空的等闲之辈,廓清朝局,才是暨艳今日为官的初衷。”
      徐彪知道暨艳的脾性,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无继续的必要,暨艳不是傻子,他知道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厉害,更何况这是牵的可不止一发,弄不好把自己也搭进去,须知这暨艳往上两辈人,可都是被指摘过有亲附山民恶逆之罪的。徐彪默了半晌,又轻悄悄试探着问:“子休说至尊也想查清楚,有几分把握呢?”他这么问只是想知道孙权会不会和他们站在一边,或者更确切的说,他们是不是站在孙权那边。
      “仲虞看一样东西罢,”暨艳走到架子前,从底下抽出一个沉香木匣子,打开拿出一份书信递与他,“你看过后若仍是疑虑,可与我撇清关系,另谋他职。”徐彪疑惑着展开,是十几年前一封很普通的家书,落款却是陆绩公纪。
      “这郁林陆太守的家书,为何会在子休手中。”
      “正是至尊示与我的。你肯定想问至尊怎么会有一封建安十年,陆公纪写给陆伯言的家书。因为这封信是坐实陆公纪拒不出仕,包藏祸心的证据。然而,为了得到这封家书却并不容易,难得有位孙家小女郎天生就会仿他人笔迹,惟妙惟肖,仿了陆伯言的字与陆公纪通信,才套出陆公纪假借腿疾为由拒不出仕的实情。”
      徐彪又是一身冷汗。后面的事情毋需暨艳多言,他也差不多清楚了,为何陆公纪被贬谪至郁林,又被人打断了腿,郁林瘴气盛行,腿疾伤寒并发,终是熬不过去几年前去世了。杀鸡儆猴,存异心者必诛之。看来此话用来揣测君主一点不假。可转念一想,张温尚书之弟张白去年封了官,现正要娶陆公纪的遗女陆郁生,听说还是至尊点的鸳鸯。这可否又作打个巴掌给个甜枣之说?恩威并立,手段真是了不得。徐彪虽心生畏惧,却一边稍稍放了心,有了七八分把握,此番清算异己是得了至尊默许的,天塌下来还有根大柱子顶着呢,便将书信叠好交还暨艳,忙应承道定当鼎力协助他一道,为至尊与江东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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