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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恍恍荡荡 ...

  •   那人是江东之主。
      他不太会打仗。
      但是江东诸臣都爱他。
      他最不喜欢听的话是:“主公,不可以。”
      他最想听到的是:“主公,我们会赢。”
      但那些告诉他会赢的人却一个个走了,兄长孙策、周瑜、鲁肃,他们都走了。现在连吕蒙也要撒手而去了。即便坐拥江东十余年,拿下了荆襄,他心里仍害怕,再没有人告诉他,江东会赢。
      他握着病榻上吕蒙的手,心中惊冷,泪却滚热。自打吕蒙病情加重,他就把吕蒙的病床搬到了自己寝居隔壁,日日陪守塌前,不忍打扰就在墙上偷偷凿了个洞,时时关切他的病情。嘘寒问暖,亲力亲为。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吴主。对自打孙策时期就跟随吴主的吕蒙如此,对蜀汉降臣潘濬也是如此。他爱惜起臣下来,恨不得是体贴入微、事事周到的老妈子,又是孤助无援、求贤若渴的少主,还是温柔似水,恩宠盛极的君主。他有一种魔力,让人人为他倾心。
      他是孙权孙仲谋。他现在需要吃一颗定心丸。
      而吕蒙终究是去了。
      发丧那日,孙权的发小朱然陪他在灵堂席地而卧。他怀中抱着青釉魂瓶,仰天叹息:“公瑾去世时我悲痛而不能眠,子敬一席话让我清醒,现在看来渡让荆州是子敬的大智慧,稳住了刘备又牵制了北边。子敬去时,我为之心丧食不能咽,子明又如暗夜中一盏灯,令我免做黑夜盲瞎,被刘备牵着鼻子走。可如今他也去了……”
      “仲谋,你我既是自小相识,今晚当着子明的面,我便不避讳什么。江东久经沙场宿将不在少数,不令我做主帅便罢了,为何偏偏是陆议?”
      “义封,陆议是一贴良药。”
      朱然骁勇直肠,他未懂得孙权坐在主位上的思量,他只见陆议战功平平,资历尚浅,宿将不服,更何况又是江东本地大族,却要他统领潘璋、徐盛、韩当这些北人老将。别说陆家原与孙家有间隙,就见陆绩、陆瑁二人拒不出仕东吴的样子,陆议大抵也是信不过的。可朱然未见江东不只面临外忧,还有内患。孙氏过去的几十年毕竟依靠江淮人士与北士过多,他们是孙权父兄打下江东基业的脊梁,然而孙氏要继续稳固立足江东,依靠外来人士远远不够。吕蒙临终前想到了陆议,孙权也想到了陆议。不论陆议当年是否因权宜之策而出仕,至少他是听话的,更令孙权欣赏的是,陆议在沉默中却频繁能给人惊喜。最重要的是,恰如其分的惊喜。有些人即便是韬晦,为主的却能察觉他伺机而动,反倒令人不安。陆议不争不怨不怒甚至不喜,不主动求,也不言拒,孙权招他做幕僚,他不拒;命他去海昌屯田,他赴任;会稽太守淳于式参他一本,他不辩白;把孙策女儿嫁给他,即便是二嫁,即便是孙策当年做袁术爪牙时与陆家结仇,他该娶就娶。表面平静得如同一滩死水,任风如何吹也纹丝不动,你甚至很难怀疑下面有暗流。他老实得就像辽东地区的一种动物,孙权听过没见过,倒觉得听人描述起来很像是陆议。那种动物叫狍子。它会乖乖就范,一点逃跑的心思也没有。这倒莫名让孙权有了安全感,愿尝尝这一贴温良之药。
      然而陆议毕竟今年已经三十有九,能耐得住韬晦近二十年滴水不漏的人,若不是绝对的忠诚,便是能盖主的将帅奇才。孙权惯来不信有人兼得二者。他想用这个人,但是临近拜将时却犹豫不决。
      用人而疑,不是好兆头。
      这个时候诸葛瑾倒是出了个主意:第一,尽快迁都武昌,主上亲自后方督战。第二,等陆议返回江陵,自己做诱饵,放出假消息说东线已降,看看陆议做何反应。第三,派个细作监视陆议,若有不臣便即刻斩杀。
      孙权抚了抚唇,玩味着诸葛瑾的这个建议,最终笑了笑不置可否。打发了诸葛瑾,他立刻命左右召陆议进宫,而他在榻上不紧不慢摆了一局棋。
      “来,伯言,孤早闻你善弈,可否解这残局?”
      “主公,白子已经占大半江山,黑子气数已尽,恐怕议解不了此局。”
      “伯言是解不了,还是,不想解?”
      “臣不敢。”
      孙权面有愠色,强压着怒气冷冷道:“难道你上了战场也要对三军将士说,秭归失守,黄权已镇守江北,马良挺进武陵与沙摩柯打得火热,刘备大军已占领半壁江山,我军气数已尽,你无力回天?”
      陆议面不改色,缓缓拱手道:“主公可愿听议一言,只是纸上谈兵,恐怕主公不喜欢。”
      “你尽管说。”
      “议既不是不想解,也不是解不了这棋局,而是根本不必解。”
      孙权挑眉看了他一眼。
      “因为我军是白子,蜀军才是黑子。”陆议指着棋局道,“黑子先行,虽占了先发制人的好处,但正如此局,黑子看似来势汹汹,却妄行深入而失了大势。”
      孙权深深地望着陆议,长叹道:“伯言呐,你应当知道这话安不了众将之心。”
      “但能安主公之心。”
      这话轻轻落地,却重重印在孙权心上。
      有多久了,他没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他听到的都是张昭、顾雍说的“主公,不可以”,抑或是韩当、孙桓、潘璋、朱然说的“主公,可以。”但这都不是他此时此刻想听的。不错,他正是想听陆议说的这一句。即便他没说黑子是如何“妄行深入”而“失了大势”,但他懂得孙权的心,孙权现在需要一颗定心丸,而不是一剂强心针。
      他竟把自己看得如此通透。孙权顿时大声朗笑,故作不惊把陆议半推倒在棋盘上,一手揪住他的衣襟,低声道:“孤安心的很。”余光瞥见有人来报,只是片刻便松了手,他顺势理了理陆议的衣襟,复道:“有你在,孤很安心。”
      陆议离去后,孙权屏退左右。他邀请了一位谁都未曾想到的“客人”。
      来人是陆议的夫人,孙策的嫡长女孙音。
      孙音是兄长孙策的长女,又深得吴夫人喜爱,十四岁就料理平息了当时府上的一件奇事,因此孙权格外高看这个侄女一眼。有时他觉得孙音作为女子,沉稳冷静胜于男子,一副出世之态,这不见得是好事。更何况她嫁与陆议却无子嗣,更不是好事。孙权自然不是苦恼陆家无人继承香火,他苦恼的是陆议在前线手握虎符,他手中却毫无陆议把柄。这两人同床共枕七年却无所出,足见陆议并不宝贝这个塞给他的小妻子,而孙音与周瑜长子有青梅竹马旧情他亦有风闻,更何况哪有拿自家侄女作人质的道理。思来想去,还是诸葛瑾给他提了个醒。
      这个侄女或许是个最佳的“细作”人选。
      既然两人夫妻之情淡泊,孙音又是孙家女儿,理应不会拒绝。另者,两人又是夫妻,妻子随丈夫赴任,明面上也可彰显孙权通情达理。于是,孙权缓缓展开竹简,孙音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二叔父。直到竹简尽展,露出一把金镶玉石匕首。
      “二叔是让我去杀人?”她的声音格外冷静。
      孙权觉得有意思,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陆议和孙音这对老夫少妻,总显得不咸不淡。他们俩有些地方实在太像了。
      “若是孙家的叛徒,你就杀。”
      “若不是呢?”
      “那就当作他凯旋的贺礼。”
      孙权授匕首于其兄女,广三寸,金柄镶玉,状似龙文,便为腰间所藏,用即抽之。孙音听闻叔父孙权道,这匕首竟是大魏新帝曹丕所赐,并区分于加九锡之赏赐,由使臣特携亲手奉上。
      “曹丕造百辟匕首三,其一理似坚冰,名曰清刚;其二曜似朝日,名曰扬文,其三状似龙文,便是此物,称作龙鳞,”孙权冷哼一声,“他废汉帝自立,刘玄德亦借汉室之名称了帝,如今却将龙鳞赠我,实则无非是嘲弄与警告罢了。”
      “恕臣女冒言,既是辱我东吴之物,何以用之戮吴臣……”
      她话未落音,手心一热,一阵剧烈疼痛袭来,眼见掌心鲜血溅撒在竹简上。孙权手起匕落道:“这天下分崩离析,人心叵测,哪里有真正的汉臣、魏臣、蜀臣或吴臣。你只需记得身上流着讨逆将军,吾兄长孙伯符的血,为江东基业,不忘此衷。”
      孙音微微握起掌心,伤口淌着鲜血,心中泛起微凉:“主上教诲,臣女谨记,只求一事。”
      “说来听。”
      “倘若此役伯言凯旋,请叔父作主令他休妻另娶。”
      孙权默了一会儿,闭眼道:“允。”
      孙音脑海里回荡着叔父的那些话,伤口依然撕裂淌着血,却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孙仁唤了好几声,硬是把她唤了回来:“仔细着点伤口,否则将来要留下疤痕。兄长怎生如此狠心,即便是做错了事情,也不至于此。”边说着边将干净的纺麻布剪作两块,仔细地给她手掌包扎起来,“你也是个死心肠的,何况于陆伯言,这并非第一次了,当年做得,为何如今做不得?又何必请这样的愿。”
      “正因为不是第一次了。还要几次算够?”孙音扶着额,声音格外疲倦,“姑姑,夫妻一场,他毕竟待我不薄。”
      “你若真这么想,也不至走到今日了,”孙仁虽看着她却眼角泛空,“我起初不明白,为何兄长要我来劝你,如今看来他或许以为你我同命相连。”孙仁原没有去寺里敬香,只是为了避开众人单独与孙音聊这些话,便找了个由头离了众人,“我原以为,陆伯言那样温和的人,总能哄得住你开心的。”
      孙音莞尔一笑:“你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恐怕是因为他不是那个人吧。”
      “说来可笑,他甚好,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孙仁的眼里有一种澄澈,那是岁月抹不去的一种清亮的东西,即便身为女子她已经年过三十,而妇人眼里那些计算与市侩,在她眼里却一点也找不着,“玄德也待我不薄,可那又如何,你以为我真是去给他作妻的吗?当我发觉自己心意已属此人,便远离他独筑孤城,再后来,离开他,彻底永远的,离开。”
      忽然一阵沉默,孙音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被岁月和命运洗涤的女子,与她身体里流淌着一样血液的女子。这片刻,她似乎明白了一切。
      “不是因为热爱自己的姓氏和血脉,不是多么留恋江东故土,不是心灰意冷,只为此生不愿以此身面对所爱。”孙仁嘴唇微颤,眼里一片空空然。
      孙音仿佛听出那是“唯愿来生”几个字。
      “世间有千千万万种夫妻,不是每一种都配得上心所往之处。”
      “姑姑此番话应在十年前对我说。”
      “现在说也未迟。如同敌逢对手,若仅是怜悯感恩,不如一刀让他鲜血流尽,魂命归西;若是尊敬,就堂堂正正地较量一番,成王败寇;可若是心已所属,甘愿臣服,从此只能忠于一种念头,要么忘记血统,要么永不相见。首鼠两端,其心不定,枉于世间做人一场。”
      孙音似笑非笑,看着姑姑的眼睛:“这并非我一人的战场,他也面对同样的选择不是吗?”
      孙仁微翘的嘴角泛起一丝诡色:“你又怎知他不愿枉度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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