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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郁郁苍苍 ...

  •   返回吴郡快有一个月了,算算日子也该回建邺了。孙音见阿青已经开始收拾衣裳行装,命下人拾掇屋子,她上前扶住阿青道:“青姨,这些事情你别做了,交给她们罢。”
      阿青并不放下手中的活儿,只边收拾边道:“阿音这是心疼我,青姨心领了。只是不放心这些小丫头,她们干活不细致,丢五丢六,常把东西归放错地方。这次回去不比以前,还要带回阿权大女儿,毕竟当初徐家女儿是太夫人选定的婚事,即便休了也不好怠慢小辈的。”
      孙音顺从的点点头。青姨确实比她想得周到,在建邺时就提点她带上面礼,又命人制了全新的冰纨折裥裙与绣衣丝履,打了金丝百珠朱雀步摇与凤鸟卷云纹镶金玉簪,带过来赠予徐夫人和孙焉。得知第一次登门见徐夫人不顺,阿青又耐心地教导她如何应对,切莫行差踏错,办坏了事情。另一面估计是太夫人的意思,阿青还特意苦口婆心地交待,务必说服孙焉随行返回建邺,毕竟孙权长子孙登是徐夫人抚养大的,又多次因徐夫人与孙权发生不快,此次借着联姻的由头,令姐弟团聚,消除心结,亦是功劳一件。徐夫人固然是小心眼不讨人喜欢,牙尖嘴利话又难听,但她也想阿焉许配个好人家,那朱纪从血缘上是朱治长子,从排行上又是朱治嗣子朱然弟弟,而其他两个兄弟皆早夭。朱治早年随从孙坚、孙策征伐,又辅助孙权,稳定江东,功勋卓著。朱然就更不用说了,自小与吴主孙权有总角之好,堪比孙音父亲孙策与周瑜将军当年交情,最近刚随吕蒙兵不血刃夺下荆州,又擒获关羽有功,拜将封侯,更有接替吕蒙镇守江陵之望,好不风光。朱家在吴郡亦是根深蒂固的大家族,门第威望自不用说,这门亲事是多少人也求不来的。
      阿音表面上听着不做声,私下里却自己打起算盘。虽说这门亲事是朱然一时兴起,有些胡搅蛮缠的意思,但二叔孙权和太夫人都允了,连她的夫君陆议也赞同让她回吴郡一趟。这门亲事既这么好,为何不给留给自己妹妹阿珏呢?况且朱治当年可是与自己的父亲一同征战沙场,这门亲事怎么说也得先沾自己家。当然,这话她只能烂在心里。二叔接掌江东时,她尚不记事,只知刚刚记事的第二年,二娘大桥就带着弟弟走了。也许是二叔忌惮张昭大人的谏言,毕竟父亲刚过世时人心惶惶,各怀打算;也许只是二娘不愿卷入纷争与党斗,保护幼子。可不论因为什么,弟弟如今即将成年,却孤立无援,她不能眼看着父亲的血脉凋零。陆家虽是吴郡大族,庐江前太守陆康子陆绩一支却远在郁林,而自己的夫君陆议,眼看就要四十了,却始终得不到重用,纵使如今驻守荆州,也是挂个名头,令蜀汉轻敌而已。她岂不知陆议意思深长,自知孙权对他并不完全信任,也识趣地辞了副都督一职,闭门读书。二叔果然还是忌惮一切与父亲有关的人与事,他那么小心翼翼,唯恐大权旁落。
      朱纪也许是个机会。她虽不了解朱纪,但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大约都是一样血气方刚、倾慕美貌的罢。得知父亲当年心腹太史慈长子在附近驻守,朱纪近日正要赴他驻守处办事,而周瑜幼女周念返回庐江,正路过拜访太史都尉,孙音顿时心生一计。委托太史享与周念配合演出一场“英雄救美计”,却并不透露掉包了女主人公,另一面提前择日遣妹妹孙珏返回建邺,心想这么一来便可促成二人好事。周念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狗拿耗子爱管闲事的时候,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太史享一开始觉得荒唐,但想想既是父亲故主之女委托,又是吴主的意思,做个顺水人情也无不可,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择了几个平日里不成器的小兵,由得周念小范围内胡闹。
      也不知道计划进行的顺不顺利,阿珏见到朱纪没有。
      “这素麻布短袄怎么也带来了?”阿青把孙音从万千思绪中拉扯回来。
      “是我收起的,明日是小姑姐阿冉的忌辰,去上坟穿的。后日还要去探望子璋、阿宏、阿还有郁生,有些东西不必收拾那么早。青姨剩下的我就自己来,你快歇着吧。”
      阿青一拍脑门,连连叹自己糊涂,竟然把这事儿忘了。阿音微笑抚着她背道:“祭拜的纸钱果糕、禾稼醛酒、香烛都俱全了,给子璋捎的衣物布匹、药材食物、钱粮也都备好了。阿音长大了,青姨放心罢。”阿青这才点点头,欣慰地叮嘱她早些休息。
      待阿青退了下去,她收起榻上一堆衣物,跌出来一只草织蟋蟀。她正想随手扔了,却犹疑了半晌,又捡了回来收在袖中。窗外月朗星稀,回吴郡竟不知不觉有一月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夫,他应该已经回建邺述职了罢。孙音自己都有些惊讶,这是她第一次没由来地想起陆议。

      顾冉之墓修于穹隆山,此山险峻而深尤比阳山,乃吴中最高峰。登上山腰时,孙音已是额前背后一身汗水,山间林风浮动,祭拜之事完毕,孙音重重地打了两个喷嚏,已有眩晕之感,行路间有些飘忽。
      “阿母年年至此祭拜,如今病未痊愈,今日祭拜姑母令谭代为即可,何以勉强。”
      “阿冉乃父之妹,我夫亡妻,亦是延儿之母。延儿早夭病故,我对阿冉心怀愧疚,如今只不过劳动劳动腿脚,岂有因病不往之理。”
      “阿母想得周全,只是病体需养,今日就让谭代为拜见阿舅,阿母在家静养罢。”
      孙音微微摇首,强打起精神来:“明日就要返回建邺了,子璋那儿非去不可。夫君与他兄弟二人从父新故,子璋刚接回郁林年幼弟妹,此番回吴郡岂能不去看望。”她心里打算好的事情,纵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嘴上是最温和的,心里却比谁都倔强。顾谭没法子,只能依着她驱车赶赴陆宅。
      远远从马车内望去,便见陆府宅院大门半开着,门口却无人迎接。相隔还有十几丈远,便听得院内朗朗书声。
      “……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坤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近而听其声颇为稚嫩,应是诸幼童诵之。
      孙音刚下车想看个究竟,忽闻得马车前孩童哭闹声,紧接着府中追赶出一侍女,急急唤道:“睿公子你慢些跑。”好容易在马前追到他,那孩童却被马儿一声粗喘吓得尿了一裤子,腿上湿湿嗒嗒一片,一把抱住孙音的腿。这孩儿不过到她膝盖处,圆圆的双眼乌黑亮堂,仰头望着孙音,泪珠子鼻涕还挂在脸上,虽止住了哭噎,神情却有些迷糊。
      “拜见主母与顾公子。书晏未及远迎,向主母赔礼。”
      孙音还未来得及开口,那侍女先行了礼,又柔声劝那不过三、四岁的孩童向孙音行礼。谁料那孩儿却扭扭头不乐意道:“你不是主母,书晏说主母的父亲是江东之虎,老虎的脸大,你脸那么小。”
      孙音忍俊不禁,蹲下身子来问道:“那老虎的脸应该有多大呢?”
      那孩童瞪大眼睛举起双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圆,那是他能画的最大的圆。
      “像月亮那么大。”
      侍女拉住孩童的手,向孙音致歉道:“童言无忌,主母切勿责备,这是刚故世郁林太守幼子陆睿。书晏这就带他去换衣裳,请主母与公子随书晏至中厅等候,主人家正授书,恐怕还得等上些时候。”
      中厅与学堂一墙之隔,但闻一少年道:“夫子,居高不骄,居低不忧,顺应乾坤,依命而行,何以《易》中另一处却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既是认命,又何须自强。”
      一阵沉寂后,一男子清朗之声道:“《宪问》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命,成事之所倚也,尽己力而成败交付与命,是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因此《尧曰》亦作‘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今日便到此罢,诸君可自行散去。”
      孙音与顾谭在厅中等待,却见一小女郎弓身扶着门框,怯怯地看着他们。孙音正笑着招呼她上前来,却听得门外传来男子声:“郁生若是想听讲学,可大方与诸兄同去。”
      那小女郎身着碧色对襟襦裙,缓缓屈膝行礼,远看似只小青团般惹人怜爱。
      “阿父生前未曾应允,郁生不敢与族兄同坐学《易》。”
      “郁生此言差矣,乃父幼敦《诗》、《书》,长习《礼》、《易》,注《经》释《玄》,江东儒学当以虞、陆、姚三家《易》学为首。乃父此生便是参透这天象异动与朝政更迭……”
      男子正欲继续,却见厅中二人起身,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忙躬身拜过孙音,又引二人上座中,顾谭也连忙拜过其舅。此人正是陆议胞弟陆瑁陆子璋,二人虽同出一母,样貌性格却无一样相似处。陆议生得高瘦肤白,骨骼清逸有儒秀,性情温吞韬晦。陆瑁则看上去健硕得多,肤如麦麸,言直而耿,行事果决。然造化却使陆议出仕讨伐山越领兵作战,陆瑁却兴办家学讲授《诗》、《礼》、《易》等儒典拒不出仕。
      “亏得是妾身小叔,换作外人,只怕以为子璋你儿女绕膝、子孙满堂了。”孙音颇有些打趣道。
      “阿母有所不知,这些孩子都是阿舅友人托付。其中有陈国陈融子、沛郡人蒋纂子、广陵袁迪子、陈留濮阳氏子,阿舅好学笃义,广结善交,同郡人徐原曾受庐陵吕太守擢为侍御史,直言忠谏,虽与阿舅素不相识,却临终将独子托付。阿舅为其修坟又收养其子。郁林太守正深知阿舅立家风家学之正,才放心托付年幼子女于吴郡。”
      “子默言过了,不过家中授学当个孩子王罢了,怎比乃父顾邵博览经传,与吾从父陆绩齐名,吾兄伯言亦逊之。想当年顾孝则博学知名远播四方,出仕豫章太守,寒门有资质者,辄令就学,擢官举善以教,拔才德者于微贱而友之,风化大行。”
      “子默愧矣,吴主强兵重耕耨却无意治学,吾父病故后,官学愈发式微。倒是阿舅太过谦逊,方才解那一段《乾卦》,阿舅以儒解道令谭叹服不已。”
      “阿兴初学《易》,提些小儿之问,不足为议。”
      “方才那提问之人,可是前长沙太守之子濮阳兴否?”
      “正是。此子性情乖戾,鲜怀仁义之心,恐难造矣,德行言辞不及令弟顾承万一。阿嫂,说起来阿承最近可好,谁人侍读?”
      说起顾承阿音唇边漾起暖意,那孩儿是她从襁褓中带大的,性情温和乐善,人见人爱。“多谢小叔记挂,阿承勤习诗书六艺,尤爱读《毛诗》。妾身以为阿承年龄尚幼,不宜读《易》,尚未选人侍读。若是将来读《易》,则当选京氏、孟氏两家注。”
      “阿嫂有如此见地,子璋为陆家后人甚慰。”
      “妾身哪有什么见地,不过乃兄交代一句,便记在心上了,”孙音静默半晌,终是开口道:“子璋广结善缘,州郡亦多举荐,何不出仕与乃兄共事吴主?”
      陆瑁眼睫微颤,缓缓道:“阿嫂贤淑明德,何不留于吴郡协助打理陆家上下?”
      孙音顿了顿微笑道:“妾多病之身又才德疏漏,恐不堪此任。”
      “瑁亦是。”
      孙音不再言语,命人将随行所带钱粮衣食搬往府中。
      “子璋,兄嫂远居平日无法照顾,只得赠些物资,愿你兴办家学诸事顺利。若有志出仕,只需修书一封,兄嫂自当相助。”
      陆瑁一时语塞,眉眼低垂道:“谢过阿嫂。”
      孙音不复言,只是唤陆郁生到跟前柔声道:“郁生过来,子默与子璋还有话要说,带你去试新衣裳可好?”看着不到八岁就失去父亲的陆郁生,她心里泛起波澜,仿佛幼时的自己就在眼前。
      父亲死于非命那年,她才刚满五岁。
      那时,最广阔的那片天空坍塌了,最有力的臂膀消失了。她只有吃穿住和祖母的怀抱,世上却没有人告诉她当如何坚强。她茕茕而立在天地之间,像一株风中瑟瑟发抖,毫无遮盖的野草。年复一年,她每天温习的,不过是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坚韧。
      郁生仍是怯懦地点点头,孙音坚定地握住她的手,拉着这只可爱可怜的小青团向着阳光里走去。
      “父亲!”屋内一声凄鸣,惊起外间陪侍女婢,她赶紧披了衣裳赶到里屋。
      只见孙音满脸是汗,泪水和汗水浸透了衣裳和发丝,颤抖着喘息,两眼微微睁开又逐渐闭起:“什么时辰了?”
      “回主母,刚过丑时。天还没亮呢。”
      “素晏……”
      侍婢连忙端过茶水,孙音口渴得紧,就着她的手就喝了下去。
      “回主母,奴婢叫书晏。主母方才是做噩梦了罢?”她用帕子细细擦去孙音额上的汗水。孙音点点头,回想起刚才的梦境竟这般真实,仿佛剑锋就在眉心一寸的地方。那执剑的手,腕上有颗细小的淡朱色胎痣,他眼中满是凌厉凄色,她赶在那一剑刺下前挡在了父亲面前。这梦境真是荒唐!也许是白天与陆郁生聊了太多关于亡父之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唔……书晏,你在陆家多少年了。”
      “书晏自小在陆家长大,父亲曾是庐江小官吏,曾遭奸人陷害,是当年太守陆大人为父亲辩白,书晏一家才免于连坐。父亲去世后,太守大人收留了书晏。”
      “这么说当年我父亲攻陷庐江的时候,你亦随同陆家迁返吴郡。”
      “主母想问什么?直言便可。”
      “……你自幼便在我夫君身边服侍,你可知他是否心有怨恨?”
      书晏摇摇头道:“主母多虑了,那时公子议虽年幼但却立事早,已堪当族长大任。书晏现今仍记得公子反复教诲族人,切莫怨恨孙家,甚至也莫怨袁家,只是天道无常,乱世能得保全性命已是幸事,不求显贵,但求能延续陆氏族脉。”
      孙音闭了眼揉揉眉间,只让她退下。孙音却再也难以阖眼,她心中千斤重石又岂止因这一件事,再不敢往下深想,可做了那样的梦,便再也睡不着了。再醒来时已是卯时,书晏进来服侍她梳洗,回程车马早已在门外等候。
      这是孙焉成年以后第一次回到建邺,她表情木然,如今的建邺城也许已全然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孙音与她同共乘一辆马车,看她小心翼翼地掀起车窗帘子,一丝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眯起眼睛遂又微微睁开。孙焉与自己的妹妹阿珏年纪相仿,但性子却阴郁得很,不说话的样子仿佛一尊木雕。孙音指与她看城里的街道、石桥、府宅,她只是木然地点点头,遂咬咬唇,又缩回目光静坐车内,双手似有些不安地绞着手帕,拧做一团。
      “方才路过城西南淮水其后、石子冈其前是主上所建大市之街道,名长干里,沿街有一片湖池,湖池之后便是张昭大人宅院。过了这条街道,再穿过两个巷子,到了城西北边,便是陆家在建邺的宅子。宅中简陋,你暂住两日,等回头你姑母安排好日子再入侯府见你父兄。”
      阿焉颔首低眉,还是有些局促。她终于张了张嘴,细若游丝的声音轻语道:“一切听从阿姊的意思。”孙音见她言犹未尽的样子,执起纨扇为她扇了扇风:“小妹有话尽可说与阿姊听。”
      “阿父……他应当不喜欢我嗜药罢?”
      孙音抚了抚她的背轻声道:“你父亲生性豪放,常与公卿大臣不醉不休,也偶尔服用石药,但那毕竟是他们男子做的事情。若是实在忍不住了,也背着他们些为好。”
      孙焉面容浮上一丝轻松,握着孙音手道:“谢谢阿姊为我保密。”
      正在此间,只听得一声嘶鸣,马车猛的震颤起来,两人差点摔出车外。
      “何人挡道?”顾谭驱马赶至车前,见数十人扭打成一团,遂令车夫一探究竟。
      车夫上前察明缘由,复命道:“回公子、夫人,前面扭打生事者乃城中两家平民百姓,两家为抢新郎打起来。”
      “抢新郎?”孙音诧异道,“只听说过抢新妇,这抢男子做新郎真是闻所未闻。”
      “小人今日也开了眼界,方才听旁观者道,因坊间流传汉中王刘备为义弟关羽、张飞报仇雪恨,率百万大军兴兵伐吴,誓要踏平建邺城。平民百姓生怕江东儿郎此去战场难返,这才有了争相嫁女抢夺新郎的怪事。”
      “我们才走一个月,城内流言竟散播至如此荒谬至极。刘备刚称帝,哪里就有百万之师攻吴……”
      “子默休言过多,既与我们无关,绕道而行便是。”孙音打断他,吩咐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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