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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蹦蹦跳跳 ...

  •   吴地入暑,酷热难当。林中茂密处,两兵卒窃语。
      一人怨道:“都尉大人此番又出什么奇招,我等已守候半月有余,哪有什么妙龄女子经路此地。”
      另一人道:“再等等罢,兴许那女子为寻荫蔽处便择此道。”
      “这眼看着就要入秋了,再等下去也是枉费。别说贩夫走卒了,就是官差大人也不敢轻易另辟山林清凉之道,唯山越野贼避之不及,丢钱财事小,祸及性命事大,何况什么女子。”
      “你们俩偷懒!被我捉住了!”冷不丁身后传来清脆稚嫩的声音。
      “嘘,小姑奶奶,你这一声把野贼引出来了,有个好歹我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扛不住斩的。”
      “野贼?我听元复说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只不过时逢乱世天灾人祸,流离失所才沦为盗贼。”
      两个兵卒听这不过总角之年的小女郎,却直呼他们的都尉大人的字,说起话来倒像是成年人,只觉得滑稽却又不敢作声。这小女郎大有来头,连都尉大人都唤她一声“女公子”,自从她突然来了都尉府,他们可吃尽了苦头。只因一日她在军中观操演,向都尉大人言:“为何不让他们认字习兵书?日后你军中难出大将。”都尉大人抚掌大笑。从此军中兵卒不仅每日要负重操练,还要习书认字,认得不好的还要被罚——鼓瑟吹笙奏箜篌。
      “敢问这位女公子,都尉大人让我们扮作野民伏收山道十几日是为何?”
      “真是笨呀!”她戳了一下对方脑门,“你们领了命,又守山道数十日,没曾思量过这分明是一出救美计?”
      “救美计?”两人面面相觑。
      “从此地到建邺只有此一条山道,且为捷径,不出两日你们必定能守到此人。届时只管将她掳至山上营寨,若有人相救……”
      “佯装不敌,溃败而逃。”
      “不错嘛,都学会接话了。只是守牢你们的嘴,切莫泄露天机。”
      正在此间,一个小兵眼尖发现了什么,低声惊呼道:“来了,来了!”
      “瘦瘪,你这回可看清楚了?上次截了个半百老妪,差点没背过气去。”
      “错不了,一准就是……”
      “还有上次,那个老头……”
      那小兵又往前凑了凑,举目定睛:“来了来了,这次准错不了,水灵灵的大美人。”
      身后两人也头举着遮掩物,跟着凑过去,只见道不远半里处,出现了一个白衣瘦颀身影,乘一骑白马缓缓前行。
      “快快快,下坡去!”
      两个小兵又集结了附近埋伏的五六人,从坡道上挥舞着刀剑从坡上冲下去,团团围住那骑白马和它的主人。谁料近身一看,马上竟是一男子。举着刀的纷纷傻了眼。
      那士兵忍不住叫道:“瘦瘪你个狗眼!”
      “不是他,不是他,是对面那个!”
      众兵卒一回头,只见一黄衣襦衫妙龄女子,稳乘一骑枣色鬃毛马,眼中微微带了一丝惊色,却迅速定了定神。
      “小娘子要去哪里呀,跟我们回山寨去……”
      他们本以为这下要把眼前女子吓得花容失色了,谁料她并不慌乱,反倒勒住缰绳,冷冷笑道:“若是怕你们,就不走这条道了。”这下轮到他们目瞪口呆了,谁也没曾想这一出。领头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上前夺马,欲横抱她下来。谁知她一拉缰绳,马蹄惊起,将领头的踹出三丈远。
      身骑白马的男子还在一头雾水,黄衣女子早已翻身下马,空手打翻数人,从地上拎起被马蹄踹得七荤八素的“流氓”头子,拔下发簪抵住他咽喉之处,一气呵成。她劫持着人质,厉声喝道:“你们操着北音,却扮作山越流民,究竟是何人?”
      女公子还在树丛中叹气摇头,元复手下的兵真笨,扮个强盗头子却像地痞弱鸡。谁料身后一阵凉风,她瞬间被人拎了起来。只听耳旁一男声急声喝道:“小心树丛暗箭!”
      这句话却并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那黄衣女子所说。而她自己是他口中的“暗箭”。
      “你是……”白衣男子定睛一看眼前的小女郎却傻了眼。
      “阿念!”白衣男子和黄衣女子几乎是同时喊出她的闺名。
      阿念顿时泄了气,嘟囔着嘴泫然欲泣,白衣男子伸手想扶她起来,她却一屁股坐在地上。
      “阿念,这是怎么回事?”黄衣女子蹲下身来一脸疑惑。
      阿念一脸丧气使劲偏过头道:“表姐真是世上最无趣的人。”
      白衣男子似乎恍然大悟,这眼前双姝竟是讨逆将军孙策之女和周瑜将军之女周念。自周将军命陨巴丘后,一双儿女周念和周胤自小在侯府居住,他是见过的。可这黄衣女子应是第一次相见,看着眉眼却似曾相识,样貌出落得天人之姿,那样的容颜只消看一眼就忘不了。听周念唤她表姐,他估摸着眼前这女子是那位下嫁新封副都督陆议的陆孙氏。
      “女公子可是陆都督夫人?”
      “你认错了,那是家姐。”她拂去两袖尘土,由着阿念坐在地上,“阁下是?”
      “丹阳朱纪朱义升。敢问女公子如何称呼?”
      她笑容忽然漾上眉梢,欢喜道:“我是喜神给你派来的媒娘。”
      她就那样笑靥满面地看着他,并不说自己姓名。朱纪一时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接话。
      “义升莫理她,尽管让她被山贼劫了去,我们回家尝尝新鲜鲥鱼。”
      阿念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衫,笑眯眯地拉着朱纪的袖子就要走。
      “女公子那我们怎么办?”瘦矮的士兵揉揉被马蹄狠踹的胸口。
      “你们回去各领罚二十鞭,各抄三十三篇《曹刿论战》。”
      士兵们面面相觑,继而窃窃私语起来,毕竟这话出自黄口小儿,军法岂是开得玩笑的事。谁知这小阿念却并不胆怯,指着第一个人的鼻子说:“你,初五操练时聚众斗殴,”又指着第二个人的鼻子,“你,初九醉酒滋事贿赂伍长,”接着第三个,“你,昨日早晨都尉大人升帐迟到办个时辰”,顿了一顿又指着剩下的四人道,“你,你,你还有你,伏击山贼间隙射戏赌钱不说,但输给我的二百四十钱什么时候还我。”
      见他们都默不作声了,阿念倒是一本正经起来:“赏罚是从军法领的,并不是从我领的,有何不服。”
      说罢她又转头问朱纪:“校尉大人,你说是不?”
      朱纪只觉有趣,转而又正色道:“阿念不愧有乃父之风,领二十鞭还算得公允,只是抄《左传》又是哪条军法?”
      正在此际,众人身后传来朗朗笑声:“那是她立的军法。曹刿曰衣食小惠,牺牲玉帛,皆不比明查情理深得人心,阿念这是在提点我治军之法哩。”来人高大魁梧,身长八尺,略微留着络腮须,虽身着便衣却神清气朗。众兵卒皆跪叩称都尉大人。
      “元复兄别来无恙。”
      “义升看我像有恙吗?早就备了鲥鱼沽了酒,就等你和阿珏来了。”
      “阿珏?”朱纪不禁脱口问道,看看黄衫女子,又看看等着领罚的众兵卒,似是有些明白,却又百般糊涂,“只是……元复兄这番迎接真是,真是有些奇特。”
      朱纪此番赴吴郡是应了太史享的上奏表,山越流寇日益猖獗,太史享请奏增兵扩大部曲支援。奏表上了大半年并无回应,数月前才得知因刘备汉中称王,关羽北伐攻克樊城,曹操应战疲惫向吴示好,而吴主正意在趁机取回荆襄,朝中兵马皆待候听令,一时间顾不上地方请奏。谁知陆议与吕蒙两位都督暗中配合,奇策频频,兵不血刃就夺下荆州,朱纪兄长朱然随吕蒙擒获关羽关平父子,一时间捷报频传,朝中上下一片欢呼。待战局落定,朱纪这才带着公文奔赴太史享治所。

      两人把酒欢谈,朱纪脸喝得通红,恨不得把白衣渡江奇袭的每一个细节都描述详尽。他道吕蒙是如何称病,又如何力荐陆议,陆议又是如何用骄兵之计向关羽佯作俯首低眉,接着说到自己的兄长如何随吕蒙将军暗渡陈仓,他平日并无神采的眼睛闪起了光亮,端着酒杯煞有介事地描述起来,说一段就自顾自地饮一杯。

      “那夜浔阳湘水畔,静得不像话,江面上起了雾,隐隐约约寻见江对岸得水寨……吕将军低声令下,几十精锐士卒伏于船舱,使白衣摇橹,吕将军自己也扮作商贾,沿途顺江而行。每近一座寨台,就攀援上去缚住岗哨……就,就像这样,捆住他们不得动弹,不到一个时辰,尽收缚之。荆州城内守军空虚,全部调往攻打樊城,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城,拿……拿下了荆州。”他打了个轻微寒颤,仿佛吹了那晚渡江的冷风。

      “说得你好像跟着去了似的。”太史享微醺着戏谑道。

      “此……此言差矣,今日虽乃我兄长建勋,元复兄莫要小瞧我,他日待我立功之时,必定令……令你刮目相看。”朱纪虽有些不胜酒力,却竭力坐起身子,把住太史享的肩膀,瞪大了眼切切地看着他,那眼里灼烧着三分豪情七分醉意。

      他见太史享仿佛被自己点燃了似的,便握住他举酒樽的手一饮而尽,两人相视开怀大笑起来。

      “好好好,义升你继续……”

      “……我军周游城中,家家致问,又命城中百姓手书至羽荆州军。羽军私相参讯,咸知家门无恙,见待过于平时,故羽吏士无斗心,一时间溃散如鸟兽,关羽只得狼狈逃往零陵麦城……他假意投降被识破,我等领命率百余精骑快马日夜兼程,于临沮截断其后路……将他溃败之军围个水泄不通……说时迟那时快,这一手起刀落……快意英雄啊……关羽又何惧!不过吴钩下孤魂……”

      “什么?我军斩杀了关羽?”太史享一下从微醺中惊醒。

      “正是吾兄斩杀了关羽。”朱纪满脸豪情壮意,丝毫未察觉太史享语气中的隐隐不安,“彼时主上已赶赴江陵,陆都督早已攻占夷陵、秭归,断了关羽后路,潘将军生擒关羽后,竟无一人敢斩杀,皆吓得屁滚尿流,正在此际,吾兄当即挥剑斩下关羽人头带回,吕将军大喜,当即拉住吾兄手,恨不等立马回江陵面主复命,谁知陆将军却严令众人守口,只道是刽子手斩了关羽……吾兄心意难平,只得于我说道这千秋大功……元复兄你说这是不是锦衣夜行……”

      “义升啊,不说了不说了,来来来,再喝一杯。”太史享心中惊情未定,赶紧灌了他一大口酒,听得门外窸窣作响,立身拔剑喝道:“谁在门外!”

      踟蹰了一会儿,只见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犹犹豫豫地探出脑袋,道:“元复,我闻道鲥鱼的清香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吃饭呀?”

      原来是阿念。虚惊一场,太史享收剑入鞘,唤她进屋上前说话。

      “厨子没给你们送鱼过去吗?”

      “送了,”阿念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赖皮地腆着笑脸,“没吃够。”

      “阿念馋着我们碗里的这一份呢。”朱纪打了酒嗝,摇摇晃晃地端起桌上的鱼,递到阿念面前。阿念满心欢喜正要下箸,朱纪却收了回来,指着她的鼻尖道:“你们今天演的是哪一出?不交代就馋着。”

      “为义封和你解忧呀。”

      “吾兄擒关羽有功,迁昭武将军,封西安乡侯,我兄弟二人何忧之有?”

      “义封想要的,主上偏不给他,倒是给了他一堆啰啰嗦嗦的名头。他心里不快活的很。”

      “你又想诓骗我,主上与吾兄自幼相交甚笃,怎会因赏赐之事起嫌隙?”

      “因为义封想要主上把小妹孙夫人赐给他。孙夫人啐了他,主上说要什么都行唯独这个不行。”

      “纵是如此,与我何干?”

      “义封气急又无奈,耍起脾气来,听说主上休了的徐夫人有一女阿焉,样貌出落得跟孙夫人一般样子,硬是要给你娶回家。孙夫人无奈,只得打发我表姐回吴郡作媒。”

      朱纪一脸诧异道:“他自己娶了便好,赖在我头上作甚。”

      阿念轻捂着嘴笑道:“义封和主上自幼相识,一起读书习字,以兄弟相称,阿焉是主上的女儿,义封若是娶了她,岂不白白比主上小一辈?这事儿也就是陆都督不计较,换了他才不干呢。”

      “那……那阿焉年龄几许?样子如何?”朱纪酒意未退,恍惚地端着酒杯问道,看着阿念的影子分成两个、三个,又重叠成一个。娶妻?他以前从未想过,他还没建功立业、征战沙场,他要像他的兄长和父亲一样立下勋功,然后娶一个绝世美艳的女子。想到这,朱纪眼前突然浮现了一个影子,身着黄衫襦裙,从马背上翻身而下,顿时脑海里嗡嗡回响、夏虫长鸣、刀剑相交都失去了声音,他的世界安静了,只见她笑。那样的容颜在哪里见过,只消看一眼就忘不了。

      “谁知道,我也想看呢。算算日子,大表姐也应该带着阿焉回程了,本来今天想帮你演一出英雄救美,谁知阿珏忽然冒出来打岔,这还不要紧,倒是她打得人仰马翻,让英雄无用武之地。我可是求了元复好久他才答应把人借给我呢!”

      “敢情还是我的不对了?”门外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三分带嗔,七分带笑,“快好生吃你的鱼罢,大人的事情几时轮到你插手了。”

      那门外娉婷而立的不正是阿珏吗?她手里拿了一方绢帛,还是那般笑盈盈地塞到朱纪手中:“人是我画的,来日办喜事可别忘了请我吃口好酒,不好喝的酒,敬我也是不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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