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手为谋》姜一束

1、第一章 初见（1）

　　酉时将至，天色渐昏暗，有阴沉厚重的云层层笼在头顶上，寒风呼啸着朝脸上割来。腊月的天气毫不留情，总有黑云压城的逼仄感不说，更是难以分辨何时会有风雪席卷，封了山路。

　　青音收紧手中缰绳，白马嘶鸣一声停了下来在原地踏步——来时她分明将落梅山庄所在山的地形图牢记在心，此刻却只觉视线所及全是灰扑扑一片，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倘若走了错路，天黑之前必定到不了落梅山庄。

　　青音立时调转马头，回方才路过的一个酒肆。

　　循着这条山路而筑的人家甚少，酒肆只路过这一个，眨眼间便在眼前。那屋外挂着的酒招旗覆着一层薄冰，在寒风中几声簌簌，僵硬又招摇。

　　青音身手十分利落，从马上一跃而下，将马缰在屋外柱子上绕了几圈儿，稍稍搓了几下手便掀开厚门帘进了堂内。

　　酒肆内外虽说只隔着一堵薄墙，却俨然两个天地。倘若不走进来，定料想不到堂中竟簇拥了这许多人，在每个火炉旁围坐成团，酒肉人声，沸沸盈盈，好不热闹。

　　沽酒的是一位年轻妇人，身着厚重棉衣，不施脂粉，仿佛冻得厉害，两颊各有一团绯红。她瞧见青音掀帘子走了进来，不慌不忙地打了一碗热酒，笑着迎道：“姑娘快过来坐，外面冷得很，喝碗热酒暖和暖和。”

　　青音接过酒碗，略沾了沾嘴唇，也笑道：“你这酒肆虽小，却热闹得紧。”

　　少妇道：“每到了这个时候，落梅山庄脚底下的店家都是这样热闹的。”

　　青音此行正是去落梅山庄，便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为何？”

　　少妇奇道：“姑娘不知落梅宴？”

　　青音还未开口，旁边围成一团的人群中一个面容微胖的酒客便先叫道：“整个大荒的老百姓，岂有不知落梅宴的？祁国右相的落梅宴赫赫有名，便是在下身在宋国都慕名而来，想一睹风采！”旁边几个人也都颇为赞同地附和几句。

　　提起落梅宴，众人都兴致昂昂，左一句慕名，右一句久仰的，究竟落梅宴是何等情况，却没谁说出个所以然来。

　　青音虽未去过落梅山庄，可关于落梅宴的种种，早在今日之前，已有所耳闻。

　　落梅宴原本是祁国爱梅成痴的右相蓝昇，每年梅花盛开时节，邀请诸多好友一同赏梅所设的宴席。右相的好友，自然大多非富即贵，富者又识富者，贵者更知贵者，那落梅宴渐渐成了大荒诸国的权贵才俊集聚一堂的所在。而又有传闻道，落梅宴每年所设席位不多，接到落梅宴请柬的人，皆是一等一的出类拔萃。这一来二去的，落梅宴竟成了天下顶尖才俊的风向标，每年谁收了请柬、谁未得到请柬，其间种种，便成了百姓的谈资。想要一睹受邀客人风采而奔赴落梅山庄的人数不胜数，而其守卫何等森严，又建于山上地势险要之处，是以数年来竟不曾有人形容的出落梅宴胜景。青音想，大约能进去落梅山庄的人并不屑将这些事公之于众，而削尖了脑袋想钻进去瞧瞧的人，怕也没有那个本事了。

　　“既是向往落梅宴，可有人去过落梅山庄？”青音低头饮酒，半张脸被酒碗挡住，只露出一双眼波流转的双眸，颇有兴趣地左右瞧瞧。

　　少妇忍俊不禁，道：“咱们老百姓，哪有那个本事能去落梅山庄瞧瞧，不过听些传闻罢了。”

　　“老板娘此言差矣！”中间一个身量矮小的酒客立时大叫着驳了一句，众人的眼神都聚焦到他身上，此人嘿嘿一笑，道，“去落梅山庄有何难？咱们几个只要施展轻身功夫，管教你瞧个来无影去无踪。只是……只是去落梅山庄简单，见着想见的人却是不简单，那可得费些功夫。”

　　“吹得好大个牛皮！你施展轻身功夫进去过？”此言一出，立马许多声音挤兑过来。

　　那矮小酒客面色不改，晃晃手中酒碗，脑袋也随之晃了一圈儿，言之凿凿道：“咱们走江湖的人，便要守江湖的规矩，哪有做梁上君子的？纵有这个本事，也不屑做这等事儿。”

　　旁边一个裹得像粽子般的酒客抓着他话里的漏洞不放：“什么是‘纵有这个本事’？你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矮小酒客又是嘿嘿一笑，“自然是有。”

　　“烦请阁下告知，落梅山庄该如何走？”青音凑过去打听。她这话问的原出自真心，此时说出却含了三成的打趣，竟像挑衅一般。

　　矮小酒客瞥她一眼，手中酒碗又开始转一转，仿佛得先酝酿个七八成才肯开口。旁边人哪耐得等他做完一套功夫，便有人先说道：“姑娘想去落梅山庄，也别急着现在就去，你瞧外边儿天气，眼瞅着大雪要封山了，小心上去迷了道路，不困上个两三天可出不来。”

　　青音点头笑道：“多谢阁下的好意，我骑的马脚程快，只要方向对，不多会儿便到了。”她自然知道诸人都当她也是贪图热闹去瞧上一瞧，若是解释清楚道明去意，反而又惹上诸多麻烦，所以含糊其辞，也不辩白。

　　她这话一说，在座倒有许多人忍不住大笑起来，那裹得像粽子似的酒客好心劝道：“不是我小瞧了姑娘——咱哥几个方才往落梅山庄去，想尽了办法都没能找着进去的门路，那山庄外面的树木都按五行八卦所栽，即使循着了山庄方向，不精通五行八卦阵，也只能困住。”

　　“今年落梅宴的名头实在是大，连女流之辈都来凑这个热闹了。”角落里不知谁一句笑，声音阴冷却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一时酒肆里又热闹起来，这个说句“今年落梅宴的名头可与从前不同”，那个说句“祁国右相的大小姐选婿，来的可不都是少年英才，难怪姑娘们也都赶过来瞧了”，又有说什么第一公子的，又有说什么章国宋国的，你也一言我也一语，到底谁说了什么也听不清楚了。

　　青音来了兴趣：“今年的落梅宴倒是有什么不同之处了？”

　　“今年举办这回落梅宴，是为了给蓝大小姐选婿，邀请的是诸国的少年才俊，姑娘这都不知道？”说这话的人也明显是吃惊语气，声调倒比青音还高了许多。

　　这些事儿自然能在全大荒传的沸沸扬扬，然青音这两月居于世外一屿，却果真并不太知情了——她奉夫人的命去落梅山庄，这些虚虚实实的传闻，哪里又能多置喙？此时兴趣盎然，不免连连追问：“蓝家大小姐，可是前些年才说过非公子唐止不嫁？怎么今年的落梅宴竟是为她选婿？莫非是有公子的消息了？”

　　众人口中的蓝家大小姐闺名明玉，乃祁国右相蓝昇的掌上明珠，不仅容貌出众，更是才华横溢。自及笄起至今四年间前来提亲的人不乏朝中权贵，可她全都看不上。祁国的年轻君王在一次家宴上曾许诺蓝明玉可为她赐婚，祁国上下的王孙贵族可随她挑。这样的恩典无论于谁而言都应是莫大的恩赐。可这位蓝家的小姐虽承了祁王的情，却卖了个关子，说自己已有意中人。

　　见她如此大胆活泼，祁王自然欢喜，问她那人是谁。

　　蓝大小姐向祁王求了笔墨与屏风画卷，用浓淡笔触在画卷上勾勒出写意人像。画虽非工笔，也未描眉眼，可那样寥寥几笔便将一个纵马睥睨的少年公子昂扬模样跃然纸上。

　　待看清画上人物，满座皆哗然——那画上不是别人，正是大荒第一公子，唐止。

　　唐止的一生，是一个传奇。

　　七岁时游历大荒，九岁入宋国成为宋王最年少的一位幕僚，十岁主持宋国改革平反内乱，十二岁改革完成便辞宋退隐，宋王再请而不至。十四岁大荒动乱，宋国受壬、奚、陵三国夹击，唐止却忽然出现在洢水的战场上挽狂澜于既倒，据传是他得到了章国的援兵，由他的排兵布阵，完胜了那场洢水之战，不仅守住了宋国，又各个击破收服了壬、奚、陵三国。

　　宋王曾赞他，“宋国之大，唯唐止与倾沐夫人分秋色矣。”倾沐夫人入宫前曾被赞为大荒第一美人，由此，唐止大荒第一公子的名号也不胫而走。宋王有这两个玉人，不知被另外几国君主艳羡了多久。

　　然好景不长，唐止十五岁时，宋王向祁国发动了战争。那一次唐止并未帮他，留下一封谏书洒然离去，说是不愿出战，其中原因具体为何也无人知晓。

　　失去唐止的宋王如失去利爪的雄鹰，与祁国的战争毫未获利。此后他遍寻天下也再寻不回公子唐止。

　　直到宋王驾崩，倾沐夫人以太后的身份摄政，仍是寻唐止不见。

　　就是这样被天下人所瞩目的公子唐止，自十五岁起至今近十年来再无踪迹。

　　其时距公子无踪已逾四年，蓝明玉一画又唤醒众人对公子的记忆。虽未勾勒眉眼，但那样的风华绝无他人可及。

　　据说祁王看过画后问明玉：“天下皆不知唐止踪迹，子有迹可循乎？甘为其守身乎？”

　　蓝明玉答曰：“宁为玉而不着尘，纵等一生，亦往矣。”

　　祁王很是欣赏她的一腔孤勇，便答应不强其所愿。

　　这一段佳话很快传遍了大荒各国，蓝明玉这个名字，也因着公子唐止而添了许多的传奇色彩。

　　四年来自然从无唐止的消息，也无蓝明玉的传闻，这回落梅宴的缘由恍如晴天一个惊雷炸开在了大荒各国。

　　青音初初听到这个消息，也如许许多多其他人一样，连连追问了这许多问题。莫说她不知道，其他又有多少人知道其中虚实关节？是以这许多人谈了又谈、说了又说，都巴不得能多知晓一些，好分辨个所以然来。

　　靠墙处坐着个瘦瘦黑黑的布衣酒客，答青音道：“姑娘这些问题，我们也想找明白人来问清楚呢。若说蓝大小姐情愿选婿，不等公子了，我第一个不信。”

　　“哪轮的上你第一个不信，咱们可都是一千一万个不信呢。”一提起蓝明玉，这些江湖侠客们也都情绪激动起来，情愿拿手中的酒、江湖的剑来做这个保证。

　　青音一乐，道：“许是蓝大小姐找到公子了，也未可知？”

　　宽脸酒客哂道：“要找到了公子，岂有发落梅贴选婿的道理！”

　　“就是这个理儿。”

　　“说得对！”

　　青音心里暗暗笑了一回，表面儿上仍是顺着他们胡乱点点头。这拥趸一屋的人，左不过是爱凑些热闹，说来说去也并没什么新鲜的话，只当作笑话似的随意听听。

　　青音将手中那碗酒喝罢，也不多耽搁，同沽酒少妇将落梅山庄方位打听清楚，便推门而出离了酒肆。

　　外面的天色渐渐晦暗不清，只隐约可辨山中小径。

　　拴在一旁的白马倒是十分精神，踢蹬着前提发出低声嘶鸣。青音解开绕在柱子上的缰绳，给白马捋顺了鬃毛，一跃而上，夹紧马肚子往少妇指的方向走。

　　“咱们赶快点，二公子恐怕此刻已经等得着急了。”她笑着对马儿自言自语，略低了身子伏在马背上，顶着肃杀凛冽的寒风往前奔驰。

　　白马脚程甚好，天完全黑透之前，便隐约可见一排灯笼在前方映着光。

---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预收：《宁璋》
1
从小养在外祖家的孟府嫡五小姐要被接回来了。
眼瞅着要来一个身份贵重、没有派系的种子选手，孟府各阵营女士们摩拳擦掌：拉拢第一，利诱第二，威逼第三，非整到自己阵营不可。
可惜好景不长。孟宁璋来了没多久，各派系就纷纷改变策略：还是想办法给整到对手那里吧！
2
孟宁璋人生目标有二，第一个就是给亡母报仇。
我看众人多险恶，料众人看我应如是。
3
深入孟府以后，孟宁璋总结出一个道理：能笑到现在的人，人设都立得深入骨髓。
比如颜夫人守规矩守得铁骨铮铮，邵姨娘善良得温良恭俭让，而她孟宁璋，顽劣不堪，鸡飞狗跳。
别说，这个人设真的好用。一旦挨亲爹打的多了，她们就不屑当她是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