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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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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菡的母亲是上海知青,父亲是云南思茅白族人,他们都是一个普通农机厂职工,天南海北式的组合是那段奇特的岁月产生的家庭,薇菡还有一个弟弟。
在薇菡四岁时就被父亲带回了上海。她对云南小镇上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临走的前夜,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和父亲絮絮交谈。因为小镇时常停电,在摇曳的桔色烛光下,薇菡扒在竹榻前看着弟弟肉乎乎的小身子在熟睡中一起一伏。
在拥挤动荡的车厢里忍受了四五天的臭味和昏暗,黑瘦的父亲把她送到了上海外婆家。
她母亲是老大,上海外婆家中还有薇菡的两个小姨和一个舅舅,外公已经过世。舅舅去年结了婚,舅妈刚生养下一对双胞胎女儿,正在坐月子,浮肿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没等家人寒暄完毕,舅妈已经不耐烦地在房间里叫嚷开:“外甥囡既然来了一时又跑不掉的,自家的女儿要哭死了也没人进来抱抱。”舅舅一缩头钻进了房间。这些上海方言的对话薇菡当时没有听懂,长大后小姨们学给她听的,并异口同声地说:“侬要有良心啊,当初要不是阿拉两个,侬老早被赶回云南去做乡下人去了。”
事实上也差不多,父亲许诺每月寄的生活费到了薇菡快入学的年龄就已经非常艰难了,在上海念书更是不可能。家里围绕她的争论终于到了不得不坐下来严肃对待的时候了。大人们围坐在八仙桌旁对薇菡的去留开始讨论,小孩子们则被打发在弄堂口玩耍。舅妈态度明确:“已经几个月没有寄生活费过来了,既然没办法交学费当然是要回云南的”。舅舅支支吾吾:“户口么……生活费么……不是不可以留在上海……”立即招来舅妈的一记白眼。两个小姑天生的使命仿佛就是和家里突然闯进来并企图喧宾夺主的嫂嫂作战的,她们立刻反击:“当年不是大阿姐出头,侬老公老早去云南了,做人要讲良心的。不讲阿姐没结婚前常常把工资寄回来,就是格些些(现在),外甥囡的吃用开销也没有叫你们出过一分钱。”小姑们齿尖牙利,顿时把嫂嫂堵得哑口无言。几年的抚养祖孙感情日见深厚,外婆也舍不得这个乖巧听话的小姑娘,当即拍板:“小囡的读书钱还是我来供,等几年我供不起了,你们做阿姨做舅舅的是不是愿意供,还是让小姑娘回云南,我就管不上了。” 外婆解放前在英国人开的纱厂里做女工,年轻时也是个能人,一个人能管几部梭机,工资也是全厂女工中数一数二的。因此她手里颇存了些压箱钿,在这个艰苦的年月里,家里柴米油盐都是外婆拿出老本来贴。舅妈不敢挑战婆婆的权威,只得回房后拿老公撒气。
从此薇菡的父母就不再寄钱到上海,只在过年时写信来,也无非是鼓励好好读书,乖乖听大人话之类的言辞。
小姨终究是要谈恋爱的,也终究是要嫁人的。等爱她护她的小姨们都出嫁了,小小的薇菡也懂得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她变得更加乖巧懂事了。邻居们看到舅妈经常让薇菡带孩子,都十分同情她。薇菡也知道这点,于是她经常带着两个妹妹进出邻居家,常常得到他们的赞许和零食。其实薇菡很讨厌这对哭闹不休的双胞胎,小时候还偷偷掐过她们的腿。等她们会告状了,因此挨过舅母的一个耳光。
薇菡一日一日长大。寄居的日子虽然不太好受,但也并非苦不堪言。外婆和小姨给她置办的衣服学习用品虽然简朴但都是崭新的,舅舅给女儿们的零食里也总偷偷留有她的一份。舅妈始终不满,但迫于婆婆和小姑们的监督,也不敢随意支使她。只是两个妹妹十分讨厌,她们从舅妈的神色间明白薇菡是可以欺负的,常常抢她的零食,弄坏她的文具。大人们对此也无可奈何。
小薇菡的功课平平,长期的寄居生活养成了比较内自卑的性格,也反映在她走路时总有些低眉缩肩,仿佛不希望别人注意一般。无论是学校的老师还是同学们眼中她都不是焦点。
初三的时候,薇菡远在云南的母亲回来了。她离了婚,放下了儿子,几乎两手空空的回到上海。
那天晚上,薇菡隔门听到母亲对着外婆在房间里哭诉:丈夫的酗酒和殴打,生活的贫困艰辛,自己命运的不济……
外婆家在一个老式里弄内,住房也不宽敞。原先薇菡和红美、红琴两个小姨住在天台上搭出来的阁楼里。她们出嫁以后,薇菡就一个人独享了这个冬冷夏热小屋,但没一两年,舅母让妹妹们搬了进来。外婆的房间非常小,薇菡只能等外婆睡下了在门口的空间搭一个行军床,外婆晚上要起夜就必须翻起床铺才能开门。薇菡妈妈回上海后只得借住在红美小姨家,后来她在一个服装市场替人看摊子,晚上就住在市场里。
薇菡为了拿学杂费去服装市场找母亲,远远的看到一个妇人:穿着鲜艳时髦、顶一头黄而蓬松的发、纹着青黛色的眼线正和一个老男人调笑。几乎认不出几个月前还是神情憔悴、衣着过时的母亲。薇菡正犹豫不前,母亲已经看到她,招呼她过去介绍这个老男人就是她老板。老男人有着啤酒肚和金项链,油光光的脑袋上还可笑得贴着几缕头发,他时不时要伸手按一下脑袋,以防头发从一侧耷拉下来不雅观。老男人很大方的抽出几张钞票作为见面礼,见薇菡不接,就转手交给她母亲。薇菡妈妈让她称呼其为“章伯伯”,她并不避讳告诉薇菡,她已经和他同居了。对方早年丧妻,有一子,有房有车有“事业”。她这样的年纪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归宿么?
薇菡无从反对。突如其来的母爱对她也是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