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一世周全》车前横木

7、九歌·国殇

　　顾晏清看也不看玖歌，只说道“只是三年不见，姑娘和在下倒是显得生疏了不少。在桐城，我可是日日想着姑娘呢。”话中三分挑逗，三分轻薄，然而余下一分淡淡的嘲弄讥讽却让话里本就若有若无暧昧荡然无存。
　　“这三年，将军为我们东都百姓所做的，小女也一刻不忘。”
　　众人皆是一愣，两人之间的话仿佛一下子抽走了泉口处的木塞，那些被刻意忘记的时光涌了上来。
　　春日杏花吹满头，顾家七郎足风流。封疆拜侯英雄事，不及桃花美人羞。
　　歌的是风流韵事，讽的却是顾家七郎留恋花丛，烂泥扶不上墙。
　　立夏看着自己的主子，他喝了不少酒，眼睛微眯，如墨的眸蒙了一层薄雾。三年前，这是常态。可立夏清楚的知道彼时的顾晏清眼中涌动的全是隐忍。
　　十几年前，犬戎人在边关蠢蠢欲动，顾晏清的父亲顾澜江奉命出征。那个时候，顾氏所率皆为顾家军的精锐，而犬戎人不过是蛮荒之地的乌合之众。本来是毫无疑问的一场战役，可最后却是顾家军大败，桐城因此被屠城，顾澜江因而自刎于城楼。这一场耻辱之战让家族蒙羞，从此一蹶不振，多少人想要落井下石将顾氏取而代之。锋芒太盛，朝堂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何况他这戴罪之身，多少人防着他让他永不能翻身。他留恋花丛，夜夜笙歌，坐稳了纨绔败家的名头，让多少人都瞧轻了他。他渐渐被人们遗忘，直到老呼耶又在关外蠢蠢欲动，他知道那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太后，摄政王在朝堂上分庭抗礼。桐城出征，关系到兵权的归属。两方势力谁也不肯让步，而自己这样无依无靠，毫无威胁的戴罪之身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三年筹谋，他终于可以不必隐藏自己的锋芒，终于可以有机会查清当年事情的真相。今时今日，谁还敢看轻他。
　　尉迟恒忽然抚掌大笑，打破此刻尴尬的沉默，道：早就听闻玖歌姑娘剑舞一绝，今日也算是借顾七的光，有幸一览姑娘的风姿。
　　见顾晏清没有什么反应，苏远怀将惊蛰招了回来，理着小家伙的毛附和说：玖歌要剑舞一曲，顾七也要行令。不如就让顾七抚琴相和，顾七的琴我可是想了三年。
　　顾晏清未做推辞，只是抬眼看了一眼玖歌，却没想与她目光恰好相接。她微扬着下巴，一如三年前那般骄傲恣肆，灵动的眼睛仿佛在说，怎么，你怕了。
　　“取琴便是。”顾晏清悠悠站起。玖歌提了剑，走到顾晏清面前“一曲《国殇》，可好？”她淡淡地问，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顾晏清点了点头，便不再看她。
　　四方之地，一个如火张扬，一个如墨雅贵。
　　琴声乍起，如金石铿锵。顾晏清缓而有力地唱道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他想起这三年在桐城，日日夜夜，生离死别。腼腆少言的少年，曾红着脸告诉他，等仗打完了，要娶他和一起长大的心上人。热情豪迈的大叔，也曾夜半醉酒，红着眼睛跟他说，家中的儿子快四岁了，自己却没抱过几次。这些鲜活的生命，本应可以有幸福的人生，本可以安静平凡的度过一生，然而却身死沙场，魂不知归处。
　　琴声渐渐激烈起来，玖歌也越舞越急。剑风带动身旁的竹叶飒飒作响。玖歌一袭红衣，在一片翠碧中跳跃飞舞，潇洒而恣意。忽而，琴声转而幽咽。只听顾晏清一字一顿地唱，仿佛带着战场上的血与恨。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桐城，血流成河，人间地狱。街头上随意堆放着残缺不全的尸体，有些甚至□□着身子，被摆成扭曲的姿势。生前体面端庄的人，死后甚至不能保留一点做人的尊严。那时的她懂得了，原来人心可以凶残到这种地步。
　　琴声戛然而止，玖歌却没停下脚步。她一手执剑，宛若游龙戏水，剑尖一挑一压，几个转身之间，漫天青碧的竹叶便纷扬而下。
　　只听顾晏清高清唱——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一曲毕，四下一片寂静。座中人皆知，他们此刻的安宁，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数东都儿郎拿血肉之躯换来的。下一刻，掌声雷动。
　　玖歌随手捻下粘在身上的竹叶，转头向顾晏清走去，微微屈膝一拜：“便以此曲此舞祭奠守护我东都河山的英魂。”抬头间，四目相对。可这次，她却没从顾晏清的眼中看到熟悉的嘲弄。他漆黑的眸子里有一层薄薄的雾，遮盖了所有的情绪，可偏偏你却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这层薄雾下涌动。
　　”有心了。多谢你记得。“顾晏清微微点头，言语中带着一点笑意。玖歌怔住了，这是她第一次没有从顾晏清的话中听到对她的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