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天下》仁渊阁少阁主

1、第一章 医馆

　　祥云镇。
　　“瞧一瞧，看一看！百年老镇，百年老店，童叟无欺……”
　　“最新款式，美人新装，贵妇精妆……”
　　…………
　　“哼，百年老镇倒是没错，百年老店，啧啧啧，本公子在此为祸四方的时候，你们爹妈都还没呢！”一白衣少年骑在赤色黑鬃马上，一脸嫌弃，扯了扯手中红绳缀玉的马缰，慢悠悠走过。
　　少年黑发高束，白衣绣锦，踏一双黑皮暗花小靴，懒洋洋斜坐在马背上，引来街市上一众老少娘子掩口嬉笑，被少年乌黑清透的双眸无意间一瞥，顿时满脸绯红。
　　“追霞，你这老不羞！今儿要是磨蹭到天黑还没见着我元哥哥，你这一跃千里的名号也不要了！以后就在老混蛋的土窝里待着得了！”少年一脸鄙夷。
　　赤色黑鬃马听到“老混蛋”三字，猛地一抖，极悲惨地一声嘶鸣划破天际，竟然风驰电掣地从人群中狂奔而去，差点忘了背上还有主人，好在少年身手矫捷，稳稳骑在追霞背上，得意地哈哈大笑，远远甩下背后一片骂声……
　　祥云镇，是个富贵之乡，商贾名流云集，商户酒肆星罗棋布，宽街窄巷纵横交错。
　　追霞一路撒丫子穿过熙熙囔囔的人群，陡然停在一家朱漆描金大户前。这家店铺在祥云镇似乎是格格不入的存在，虽然门庭若市，但看门前置有一六尺高朱漆描金牌，上书偌大个森严黛色“噤”字，下方又写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字，尽是些来此求医的规矩，来来往往男女老幼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少年抬头一看，大户门上“有家医馆”四个描金大字牌匾，道：“追霞，总算还没废，且在此等着。”
　　门前童仆见少年嘻嘻呵呵从一赤色黑鬃马翻身下来，眼睛眉毛鼻子都拧在一块，正想上前指那“噤”字，被少年扬手把马缰一扔，道：“谢了！”少年道，一蹦一跳向医馆走去，七八个童仆竟没拦住。
　　“换了这许多人，依旧是不长眼。啧啧……”少年暗暗嘲笑。
　　有家医馆，朱漆描金大门，上悬琉璃金字牌匾，内设十余坐堂，分男医、女医、小儿医、疡医、针室、灸室、按蹻室……紫檀木描金字药斗满满当当填了整面墙，甚至架了几把朱漆描金云木梯，斗中玉石、草、木、兽、禽、虫鱼、果……，一应俱全，各分上中下三品，十余名红袍药师正上下忙碌。其余见堂内一众男女病患，或内伤五脏、或外祸疮疡、或愁眉紧锁、或龇牙咧嘴，终是不敢吭一声，偌大个厅堂却是悄然沉静。
　　这有家医馆，民间奉为天下第一神医馆，通歧黄之术，晓古今之道，凡来此求医，小病不过一剂，大病不过七日，药到病除。虽说医术精妙，费用公道，唯规矩颇多让人胆寒，什么骄恣无理者不治、轻身重财者不治、衣食不能适者不治、病深不早求医者不治、形赢不能服药者不治、信巫蛊不信医者不治……特别是，按照有家医馆的规矩，犯了“噤”，不论是皇亲贵胄、文流名仕，通通扔出去，除非——
　　“一百金，请你家代圣手。”少年不知从哪里变出方方整整满满一盒元宝，左手将盒子扔在掌柜面前，重重一声闷响，震得柜台抖了一抖，右手一挥，展开一把镶金龙骨扇摇了摇，龙骨上刻金字“己兼”，扇面一黑一红，十分诡异。
　　黑袍掌柜正在面无表情地盘点账目，突然笑出一脸褶子，转向少年，道：“这位公子，请随我来。”
　　少年拎起那盒元宝，瞥了掌柜一眼，道：“先见面。”
　　“好说，好说。”掌柜摆摆手，把一众正好追进来的门童遣散了。
　　掌柜示意少年来到里间花厅，拉了拉角落一株翠碧吊兰的悬绳，道：“公子，在此稍坐片刻，医馆概不奉茶，请见谅。”便关上花厅朱漆描金门，转身离去。
　　“元哥哥真是鸿富齐天，连外门医士都如此奢华。”少年撇撇嘴，正想着拨弄厅内奇花异草。
　　侧面的门忽然打开，一赭衣老嬷嬷拄着一根银色的拐杖进来，慢慢吞吞道：“公子……有何……不适？”
　　“代婆婆！我才去了个把月，馆里又换了许多人。看，我给你带了桂花糕！”少年挑了挑手中那盒元宝，竟眨眼间变成了一盒桂花糕，少年却又见那根银拐，不经一身冷汗，慌忙道：“我、我、我这回真没病！”
　　赭衣嬷嬷这才抬起眼帘，一脸睡眼惺忪，道：“呵呵……多……谢……地……二……殿下。”
　　“什么第二……殿下，”少年佯装嗔怒，“叫我炎犀、小犀、炎小犀都行，唯独第二不行，”又小声恨恨加了一句，“都怪老混蛋。”
　　赭衣嬷嬷怕是耳聋没听清，答道：“好，地二……殿下。”
　　“……”炎犀面色一阵赤白。
　　“里面……请，……陛下……今日……未……出府。”赭衣嬷嬷自顾打断了炎犀一脸的不高兴。
　　“元哥哥今日在府上？太好了！”炎犀喜出望外，夺门一路狂奔，忽然想起什么，甩头喊道“代婆婆，我那追霞还在外面。”
　　“知……晓……”赭衣嬷嬷拎起桂花糕，慢吞吞跟了过去，手一挥，花厅的门再次关上。

　　妖皇府。妖皇的府邸，与有家医馆朱漆描金的奢华完全不同，居然是田园风光！绿野平畴，阡陌交通，偶见三三俩俩精壮汉子或摘点头上的叶，或取点脚上的根，在田间种药。闻得首乌精正跟人参精呜呜呵呵唱歌似地对骂。
　　首乌精道：“你长毛纺锤，红头鸡冠，我枝繁叶茂，健硕强壮。”
　　人参精道：“你黝黑膘肥，满身累赘，我秀外慧中，白皙俊朗。”
　　首乌精道：“你在汤里泡个脚，把壮汉吃得鼻血飙。”
　　人参精道：“你在茶里搓个澡，把姑娘喝成黄脸婆。”
　　…………
　　引得远处一众种药的妖爽快大笑。
　　炎犀似乎习以为常，顾不得那么多，他术法在妖皇府境内无法施展，只得在田埂上一路狂奔，吓得一旁槐花精尖声怪叫：“地二殿下，当心陛下的栀子花！”
　　“别叫我第二！”炎犀火冒三丈。
　　炎犀虽然气恼，路过一带散碧栀子，却也知是妖皇最爱，倒是安分守己。沿路是一片宽阔似海的水域，炎犀行至一处仙雾缭绕的水榭，放缓脚步。
　　散碧栀子，是妖皇亲手种下的仙树，也是妖皇府唯一的植物，花苞碧色，花开雪白，名曰散碧。寻常栀子花开芒种，散碧栀子得妖皇照拂，四季常开，馥郁芬芳，花香满园。
　　“果然是元哥哥风雅之作！”炎犀见此处风光旖旎，满心羡慕。
　　“地二……殿下……”赭衣嬷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还是水路快！”炎犀不悦。
　　这赭衣嬷嬷乃是一玳瑁精，水路自然无比娴熟。
　　“婆婆，让小犀进来。”柔柔一声，忽远忽近，伴随缈缈琴音从曲桥尽头那重檐六角亭深处传来，如金玉掷地。
　　抚琴的正是妖皇，冬元。一袭月白色衣袍，青碧色束带，霞光之中，宛若玉人。
　　“元哥哥，我挖到了件好东西，你定然欢喜。”炎犀远远喊道，从怀里摸出一本棋谱，蹦跳跑近，满心期待。
　　炎犀是地皇府地二殿下，想必这棋谱的来历定是掘了哪家帝王陵寝或棋师茔冢。认识冬元这百余年，堂堂炎阳地皇独子地二殿下可没少干这些勾当。
　　“甚好。”冬元一抬眼眸，接过细看，似乎并不嫌弃这棋谱出处。
　　既是地皇独子，本应父慈子孝，这两人却跟仇人似的，炎犀成天骂的“老混蛋”便是炎阳地皇。原来这炎阳地皇府帝后不和，见面必是一场大战，动辄山崩地裂，炎犀没少受委屈。一日大战后，炎阳地皇醉酒，地上地下胡奔乱窜，嫌小子带着麻烦，便团成球收进了随身佩戴的红玉诀，果然这玉诀落得个不知所踪，不见数日，炎阳地皇竟浑然不知。红玉诀落入荒山，恰逢天寒地冻，炎犀在玉诀里冻得瑟瑟发抖，地下属火，哪里受过冰冻之苦，竟抽噎起来。孤苦无援之际，遇雪莲精下山送药，依稀闻见抽泣，察觉有异，这才捡到了红玉诀，上交妖皇处置。冬元一看，微觉有趣，信手雕了个龙纹，再把鼻孔凿大些好透气，唤作红玉猪龙，置于袖中温养。果不出三日，一火红小子从这玉诀里滚了出来，见到冬元就抱腿嚎啕大哭，从今往后必定元哥哥马首是瞻，亦步亦趋。
　　半晌，冬元阖上棋谱，水翦黢眸，微蹙疏眉，抬手招了在霞光碧水间跳跃的炎犀，向玳瑁精道：“婆婆，带小犀去星香池。”
　　闻见“星香池”，炎犀嗖地落在六角亭内，想是冬元悦极，道：“元哥哥同去！”虽然明知是不可能，炎犀仍赖上一句。
　　冬元道：“今日有要紧事，至夜出府。”起身将棋谱递与代瑁，招了一玄色金丝木杖，上悬一白玉紫金葫芦。那木杖方才还独自立于一旁，似乎在听琴，得召唤立即跳到主人手中，把顶上的葫芦摇得叮当作响，那葫芦似气鼓鼓不愿作声，恨不得离木杖越远越好。
　　“我随你同去，”炎犀笑道，“乌阳、丹亦莫打起来……”
　　“也好，你去花厅稍候片刻，容我更衣。”冬元执杖轻触地面，木杖葫芦立刻安静下来。
　　这木杖乃龙脑铁骨木所化，上盘螺纹金丝，妖皇执杖，命曰乌阳，刚毅穿铁，柔韧如蛇。镶白玉紫金葫芦乃冬元自幼随身携带之物，据代瑁称为冬元母亲所传，名曰丹亦，可大可小，可伸可缩。代瑁还说，冬元父亲是老妖皇兄长，母亲是位仙人，因而冬元亦妖亦仙，老妖皇及冬元父母皆为奸人所害，老妖皇又无所出，妖族岌岌可危，冬元临危受了这妖皇之位。
　　代瑁扯了谎，哄自己彼时年幼，冬元心知肚明。这妖仙异类，如何能有所出？既然是扯谎，那必是要埋在心底，代瑁绝口不提，冬元自也不再多问。但亦妖亦仙，终究存疑。
　　远远便听见槐花精又在高声尖叫“栀子花”，想必是炎犀见冬元同意自己一同前往，又喜滋滋一路狂奔向花厅跑去。
　　须臾，花厅出现一青衣老者，手持竹杖，上系一藤葫，向炎犀道：“若桂馆。”
　　“好嘞，元哥哥！”炎犀并不惊诧，又一路蹦跳，随老者出府。
　　虽已至夜，医馆仍有零星病患，为首一众医师药师见青衣老者，皆起身恭送。
　　坊间传言，有家医馆冬老神医，益寿遐龄，青衣竹杖，千金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