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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惊艳 ...

  •   四、惊艳

      “浣竹天赋凛然,学戏实在是快得很,现演起来也是像模像样的了。”
      教戏的无论是王师傅,周师傅,陈师傅还是麦师傅,无一不这样夸奖着刚入班的小生。每一个伶优都有教养的师傅,然而纪美人不要。他道:“若要认师傅,我便认你就是了。”
      金皓薰无法,只得四处请了人来教他。
      纪翔是个聪明人,他虽不在梨园呆过,但这其中利害多少是知晓的。若认了师傅,将来倘要出师,少不了有一番麻烦,白搭上许多银子。所幸金皓薰并无相迫之意。
      纪美人虽学得快演得好,金皓薰却高兴不上来。
      每每听到班里的伶人们说嘴。
      卫亚道:“……”
      慕容和希道:“……我们不熟……”
      天晴道:“纪翔的歌技曲艺着实精湛,只是……如果态度稍微……”
      陈逸夫道:“啊哈,浣竹夸我演丑角很像……”
      关古威道:“……唉……”
      姚子奇道:“再没见过这么冷漠刻薄的!”
      路风道:“再那么冷嘲热讽的,老子揍他!”
      ……
      故而金班主实在放心不下,纪翔无法很快地融入班里,独来独往,少言寡语,又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也只跟欧怡青有那么几句话说。
      而纪翔对皓薰也是不冷不热的,起先是不怎么搭理。被皓薰问得烦了,便一副伶牙俐齿,都用在嘲弄上了。
      比方说夸他学得快唱得好,他道:“班主大人挺大架势,口头说说不如拿点实际的奖赏。哎呀,你也莫说我市侩,我不过实话实说。”
      再比方说真拿了什么奖赏他的表现,他又道:“班主何必大惊小怪,你找我来这里唱戏,难道指望我失误连连?还是你把我想得太低了,那我以后若还有更佳的表现,你那时该如何打赏我?”
      又比方说问他是否改了行有负担,他笑道:“这么点负担我还不看在眼里。倒是你紧张兮兮的,你可是有什么负担呐?啧啧,最好想办法纾缓才是,我怕你会崩溃……”
      皓薰被他说的一句也驳不上来,班里真的缺人,于是有气也只好忍了。

      到了纪翔初次登台那天,皓薰忧心忡忡地看他着服,上妆。纪翔却没趣地懒洋洋道:“有甚着急的,不就是上个台演个戏,便这么当回事儿?”
      蜜色的肌理很快覆了厚厚一层白粉,眼角勾勒,胭脂红晕,纪翔自己看了都觉着好笑。
      六月晴光,碧瓦烁金,十里勾栏,繁华奢靡如昔。多少浓妆艳抹,或傅粉薄施的女子,娇声浪笑,或媚眼含羞,呼蝶引蜂。
      而戏院内外,挤了不少人,达官贵胄,商贾骚人,地痞闲人,无一不有。
      飞穹班这天演的是一出《牡丹亭》的《惊梦》。那些人多是冲着卫亚去的。卫亚与天晴在京中都算个名旦,也是这飞穹班的梁柱了。至于这出的生角是谁,皆不是那些人所在意的。
      戏台上,卫亚扮的丽娘玉骨珊珊,明眸善睐,皓齿流芳,正缓踱莲步,喉间莺声婉转:“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
      便做个睡倒的姿势,两边戏楼上下一阵喝彩。
      正为卫亚叫好时,只听一纯粹无滓的声音念道:“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众人惊诧,循声望去,只见一生由戏台一侧悠然步出,手执一嫩柳枝。
      这生一袭水绿戏服,丰神秀澈,朗润清华。才这一亮相,便如华月初升,好风送起。艳惊四座。便连金皓薰也惊在了当场。
      不少人只顾着看着未曾见过的美生,连接下来生旦二人的对白都没听进去。待到那生唱曲时,方才回过神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那声婉转清越,又特有一种沉郁的磁性,万千种好处,却说不出来,唯“天籁”二字可拟。
      方知道眉眼招灾,声音起祸的说法不假。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那生去抱卫亚,却不见半点淫邪猥亵。
      卫亚羞推,二人齐唱:“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若幺凤雏凰相合,娇花皓月交印。
      合席的人拍案叫绝,看的是神迷目荡,志移意满。
      眼见那生强搂着卫亚下了台去,多少人却恨不得是自己搂了。不是搂旦,而是搂那生。这可真是奇事。
      待这出《惊梦》唱完,掌声雷动,喝彩不绝。
      不多时,纪浣竹纪翔的名声便传遍了整个戏院。
      金皓薰呆呆地跟着纪翔回到了后台,看着他淡淡地卸妆,大口呼吸了好几次才定下神道:“纪翔,……我真服了……生角里,你是我见过的第一……”
      纪翔给他个白眼:“……哼,烟花之地讨生计,也不过如此简单而已……”
      皓薰听了这话,有千万句堵在心里,偏就是说不上来。

      纪翔卸了妆,换了身平日里的衣服,便也出来戏楼看别家演戏。
      正是聚紫班,演一出《访翠》。生是丹麑斯,旦是史蒂芬。两兄弟果然技艺精湛,默契十足,也难怪是梨园里的典范。
      纪翔见左右戏楼里不少人身旁都坐了个戏子,还有的怀中都抱了个小旦,吃喝玩笑不亦乐乎。纪翔知道京中狎犹成风,虽不惊奇,却也不齿。
      一偏头,却见方才才与自己同台的卫亚正恭顺地坐在一大腹便便的男子旁边,做出一副柔媚的笑脸,给那男人斟着酒。
      那男人没皮没脸地笑道:“乖玉柳,方才输了令,可要怎么罚的?”
      卫亚脸一红,只得拈了杯子抿了一口,再送至那人前。
      那人就着他喝过的杯缘饮下,还砸吧砸吧弄出声音,将那杯缘来回舔了几把。一双死鱼眼全看在卫亚身上。
      纪翔瞬间觉得想作呕。浑身都不自在。
      这时身后一桌有人认出了他,忙道:“那不是浣竹相公?”
      “哎呀,真是浣竹相公!”
      ……相公?
      这两字让纪翔恼了。虽自己是个伶人,也的确是个“相公”,他这样孤高的人,被这样叫却着实可气。
      纪翔回头,深深蹙眉望向那桌人。
      衣衫华贵,还请了很多相公作陪,不是富贾就是官僚。
      坐在上首的那人色迷迷地看着纪翔道:“果真是个绝色。浣竹相公是新近来的,跟我们也不熟络,不如坐下来喝两杯?”
      纪翔气不打一处来,他原先只想这群人总是思慕小旦的,谁知他这个演生的也会被他们看上了。让他陪酒?真是做梦!
      那些人又附和道:“浣竹相公,你莫客气。只管坐下便是了。哎呀,莫要害羞啊……哈哈哈哈……”
      纪翔沉下脸,恨不得给他们两嘴巴,这帮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尤其是居然敢用那种情色的眼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仿佛别人不知道他老早就想把那层衣衫扯落,将眼光落在自己肌肤上一样。何时受过这样的羞辱,可恨!
      纪翔正待发作,却被一人急急冲过来拽住道:“纪翔,快到后台去,怡青有急事找你呢!”
      原来是金皓薰。他也不知是怎么了,一直跟在纪翔后面。眼见事态就要不可收拾便连忙出来制止。只为息事宁人。
      纪翔皱眉瞪他,他也故作厉色瞪回去道:“还不快去,想让怡青急死么?”
      纪翔用剜人的眼光再看了他两眼,才哼一声扭头往后台去了。
      那桌人见纪翔走了不依道:“金班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原定了浣竹相公吃酒!”
      皓薰立马赔笑道:“官爷们大人大量,浣竹他的确有急事,改日我再让他赔罪……”又朝另一边招手唤道:“……天晴,快过来。莫大人这儿有酒呢……”
      那大人见是叫天晴来陪了,便也作罢,喜滋滋地又看起戏来。
      戏台上,仍旧咿咿呀呀,音声秀媚……

      肮脏!
      纪翔心中憋闷至极。这烟花地界,果然肮脏。偎红倚翠,宿柳眠花,玩妓狎犹,什么淫亵的东西没有。竟敢打起自己的主意来,真是色胆包天。
      又想起卫亚坐在那胖子身边陪酒假笑,又想起自己走时皓薰叫天晴替自己陪酒的情景,更觉恶心。便连飞穹班里恐怕也没几个清白人……
      纪翔是宿在班里的,心绪欠佳,便倚着栏杆,望着楼前流水,和对面闪烁的灯火无数,还有不歇的丝竹弦乐,娇歌艳舞。纸醉金迷的勾栏院,愈是黑夜便愈五彩陆离。
      金皓薰缓缓地走到他身边,叹了一口气。
      纪翔偏头,见是皓薰,便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夜凉如水,柳枝款摆,画舫上仍是笙歌盛筵,喧闹不绝。天上疏星几点,都被映得黑红的天色掩去了。河风拂面,鬓影斜飞,春衫单薄,皮肤微凉。
      皓薰轻声道:“……你是个清高人……也不怨你看不顺这样的生活……”
      纪翔道:“为何要这样奴颜婢膝的,好歹又不是那青楼妓馆,何必作践到这种地步?”
      皓薰苦笑:“……这不算作践自己……”
      纪翔反问:“那算什么?”
      皓薰愣了一下,正不知如何作答。
      此时一人拉开了门,对里面道:“金哥……我回去了……”
      皓薰望望那人,略点头道:“路上小心。”
      那人应了一声,又关上门出去了。
      “那是……”纪翔有些疑惑,怎么在班里没见过那麻布素服,头发蓬乱,面色蜡黄的男子。
      皓薰道:“……那是卫亚……”
      “你说什么?!”纪翔大惊,那个邋遢丑陋的家伙竟是卫亚?
      “……他故意弄成那个样子的……”
      “这又是为何?”
      “……卫亚……他只是在自保……如你所见,白天他强作欢颜赔笑,那是他作为名旦,属于梨园的时辰。而到了晚上,他便要与这些污秽脂粉脱得一干二净,他是他自己,不是什么优伶……”皓薰的眉间有些哀怜:“装成那样不过是为不让人认出,不让任何人打扰他属于自己的时辰罢了……便连我,恐怕也只是属于他白天的人罢……”
      纪翔不语。
      皓薰看向纪翔,淡淡道:“……这飞穹班里的每个人,都是竭力在保全清白的身子。而他们的心,我保证一定都是清白的……你可知……在这样的地方,要做到这些,要比一般人多花上多少倍的努力?……”
      皓薰的眉间的哀色更浓了,一字一句道:“……这不是作践自己……而是,在烟花丛中的一种活法……这烟花里,大多时候,不过‘无奈’二字而已……”
      纪翔一句话也说不出。金皓薰眸中也好,音调也好,全染了凄凉与浅浅的悲伤。纪翔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无奈。与自己当年的无奈不同的一种。
      属于烟花的活法,属于烟花的无奈。
      纪翔似懂非懂。
      相对无言的两人,缄默着,心不在焉地听着两岸娇嗔浪笑,乐声颓靡,艳曲频传……烟花勾栏地,富贵温柔乡的跌宕豪华,还要闹到天明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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