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峰回（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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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2028年，1月底。东林市高级法院。
正是春节即将到来的时候。法院职工们赶着deadline擦完了各项屁股，紧绷了一整年，在回家之前的最后几天里的工作，主要包括摸鱼聊天、摸鱼看剧，以及其他以“摸鱼”冠首的各项任务。
因此，当刑庭书记员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她被审委会正在讨论的内容惊吓到了——这当口，居然在准备新的立案？
提案来自副院长谢文祥，他认为2019年的一桩交通肇事案有疑点，应当再审。
书记员一听，神经就兴奋起来了。这不是谢庭长他老婆被撞死的那个案子么？
肇事者被判过失，刑期不过三年。
这个定罪量刑到底合不合理？谁也说不清楚。
肇事者许茂才是制药厂的工人，却突然去开大卡车——他说是为了给家里挣外快。
他不久前在爆炸案中腿部伤残，甚至还没完全康复，无法长时间用力——刚好成了过失撞人的理由。
死者的丈夫谢文祥，又恰好是那个爆炸案的负责法官，不少声音都说，他收了钱，打算包庇药厂的领导——那又怎样，仅凭这样的巧合，就能盖章故意杀人吗？
缺乏决定性的证据，一切都在法律解释的模糊地带。
九年前，这个案子宣判时，谢文祥在家属席将椅子上的皮革扣出了个洞，却接受了这个结果没有申请抗诉。
作为法律人也许合格，但作为男人可真是个懦夫——这是书记员刚入职没多久就听来的陈年八卦。
九年后，这个懦夫，要翻案啊。
“确实有疑点。”
“我没意见。”
“我也没有。”
审委会人员仿佛复读机。
谢文祥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在高院一直是个谜。
他面相温顺，说话也是文文弱弱的，更何况他本就极少说话，看上去毫无威慑感。至于这样一个人是怎么坐到这个位置的……
原先他曾窝在一中院不得志了很多年。但就在他妻子被撞死后的几个月，也许是多年攒的人品突然爆发，办成了一件大案。他写的判决书推翻了原有的归罪逻辑，用上全新的法学理论。冒险，但大获成功。
从那以后，他的那张判决书成了全国法官的模板。
如今他在高院主管审判工作，手握实职却极少管事，工作态度甚至可以算是消极。即便曾有辉煌，那遥远的一次辉煌，还能顶用这么多年？
院长是两个月前空降来的，根还不深。他看了一圈，毫无建设性意见地说：“那就，咱们院提审吧。谢庭长，你安排一下，报个开庭时间。”
“院长，我想，”谢文祥温和地说，“这个案子是不是就不用开庭了。事实查得很清楚，我们需要重新认定的，只是根据已知的事实如何推定许茂才的主观意图，到底是故意还是过失。这种事情，可以属于一种法律适用问题，开庭没有什么意义。”
书记员吓得不敢出大气，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怎么想都是胡搅蛮缠。
但不出意外，审委会听取了谢文祥的意见。
……
2028年7月的一天，谢文祥收拾好的办公室里的东西。
他的办公室里东西不多，家里也一样，是一个典型的无家无室中年男人的样子——虽然他其实有个女儿。
调查人员是敲门进来，并且彬彬有礼地“请”他走的。调查令放在他的面前，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违规开启许茂才肇事案再审，应当开庭而不开庭。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他看着调查人员将他的两个手机收到证物袋子里，拔掉了办公室的电话线，平静如一潭死水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点破绽。
“能不能，让我再用一下手机？我想给我女儿打个电话。”
他和女儿谢染，很少见面。女儿从母亲死后就在躲着他，高中开始就搬出法院家属院的家，跑到她爷爷奶奶留下的东林大学旁边的房子里去住了。电话则从来都是他打给女儿，问一些其实无关紧要但伪装成煞有介事样子的事情。
上一次通话是在四月。他问跟宋情姐姐去了外地的女儿，南方冷不冷，女儿说“还好吧，你还有事吗”。他又严肃地批评她不应该逃课去外地，会耽误成绩。女儿哂笑说，我的成绩，比你稳。
谢文祥笑了笑但没出声。他当然相信宋情不会带坏她的，就怕她给宋情添麻烦。
两个调查人员怀疑地对视一眼，恭敬地说：“您可以用我的，她的号码是多少？”
谢文祥叹气叹得像一口平常呼吸，“那就算了。”
调查进行得异常顺利，并且越挖越深，发现谢文祥竟劣迹斑斑。
谢文祥起先只承认了这么两项罪名：
1、许茂才肇事案再审的相关违规。
2、2019年作为希林制药爆炸案的法官时，在审判期间，该案受害人许茂才肇事害死了他的妻子，有如此私怨他却没有回避，并且最终包庇了希林制药。
很快，其他一些罪名也纷纷落实。但关于这些，他一条条指着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死也不会承认的。”
然后，他就死了。
谢染看完厚厚的案卷，从各种文件记录中还原出了上述故事。
这些文件就像严防有人生出平反的念头，每一个签字、每一项证据记录，都十分严格地按照规矩进行，正确得令人怀疑。
她很谨慎，尽管案卷是复印件，仍然先将它们收在最底层的抽屉里，然后端着一盏香薰蜡烛踱到阳台去。香薰可以让她因熬夜过度而产生的头痛缓解一些。
信息很多，很生动，但是是假的，疑点很显然——谢染面对着已经陷入沉眠的世界想。
案卷中的第一张调查文书，其实在2028年一月之前。2027年9月，谢文祥被秘密调查是否有灰色收入，结果是一无所获。在那之后，调查组似乎放弃了，直到谢文祥竟然主动做出了违规立案的事情。
谢染不相信，坐到省级副院长位置的谢文祥，会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原本就该低头做人的时候，他却自己往人家枪口上撞，有谁会做出这么蠢的事？
更何况……
他怎么可能会强行翻案呢？他是个懦夫啊。
谢染刚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遇到一个可怜的老奶奶，奶奶遭遇诈骗却不敢报警。她拉着谢文祥跑到奶奶那里，说：“我爸爸是大法官，您告诉他，他会帮您打官司的！”
谢文祥抱起她就跑，回家之后用他那强硬不起来的声线教育了一顿。他说，法官是一棵树，风不吹则不动，你再也不许这样，这是在让爸爸犯错误。
谢文祥用实际行动证明着他的绝对中立，任凭妻子死去，杀人犯逍遥法外，他不动如树。
谢染狠狠地喝了一口酒，辛辣入喉烧到胃里，烧毁了回忆的幻境。她想，谢文祥死也不承认的那几条，确实是不存在的，她家的房子和车，她清楚地知道来源干干净净。但谢文祥为什么会被按头盖章？他招惹了谁？
想要验证证据的真实性，最直接的方法是去问证据的来源。
证明谢文祥违规立案的，是那个书记员，以及当年审委会的其他两人——去找他们质问显然不会有用。
其他的……
谢文祥自己承认的那两项罪名中，2028年他确实作为再审负责人违规立了案，这是白纸黑字记录在案的。谢染知道这只是表象，就像她原本也会白纸黑字地作为胡燃案的公诉人，无视证据的疑点一样，他一定也是无可奈何。
但她不可能找得到证据。
另一项，在更为遥远的2019年。
谢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承认这桩罪名。想要报复杀害自己妻子的许茂才，因此就包庇了许茂才的仇人。这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许很合情理，但绝不是谢文祥会做出来的事，在这一点上，谢染就像信任宋情一样信任他。
谢染允许自己气馁了两秒，第三秒的时候重新振作起来。
——她还有希望。
现在看来，谢文祥的一路升迁和突然被调查全都很诡异，但这一升一堕，却都和许茂才紧密相连。
他升官，是在被许茂才杀了妻子之后，他死亡，是在企图重新惩罚许茂才之后。两次明明都是在和许茂才作对，结果却完全不同，这是为什么？！
她有点头疼，但努力地想下去。她在脑海里构建沙盘，充满迷雾的东林，渐渐化出了两个阵营的形态。
第一次，2019年。
许茂才被某方势力A收买，杀了孔知音。谢文祥站在他的对立面，但也一定因此而被收编到另一股势力B之中。这股势力B力量强大，使得谢文祥的仕途青云直上。
第二次，2028年。
也许是风水轮流转，势力B式微，再也保不住谢文祥，他成了势力A反击的突破口。
如果这一猜想是真的，那么谢染真正的仇人是势力A。从许茂才的猖狂表现来看，势力A如今仍在高位，她揪着许茂才不放的路线是完全正确的。
那么，势力A是谁？又或者，是谁们？
“嗡——”
手机振动打断了她的思路。她不耐烦地接起，没想到在深夜两点会听到高攀精神矍铄的声音。
“许茂才要跑路！”
“？？？”谢染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什么时候？你怎么知道的？”
“来不及解释了，我现在去接你，咱们得堵他！”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峰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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