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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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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被吓到的是曾友良。
他吓得蹑手蹑脚地走去门边,趁着自己老娘还在灶房,赶紧把房门闩上。
又小跑步回来毁尸灭迹,把桌上的煎饼、馒头飞快地用干净的布包裹起来,藏到了樟木衣箱里。
看得周曼脑壳疼:“你做煎饼的时候没放油?你把它跟衣服放一块儿干嘛?”
曾友良飞速地把稀饭端到苗苗嘴边:“快!趁你奶奶还没来,赶紧喝掉!”抽空回了周曼一句,“顾不上了顾不上了,先把这关过了再说。”
苗苗也很紧张,捧着碗卖力地喝。小耳朵还竖着,听奶奶在灶房跟人咒骂儿媳不孝。
曾友良空下的那只手又倒了碗稀饭,给周曼也递到嘴边:“你也赶紧来。”
周曼伸手就要拍掉那只碗!
吓得曾友良赶紧把碗收回来,压着声音着急:“碗碎了,妈可就听着声儿找过来了!”
又给刚干掉一碗的苗苗递过去,自己捧着稀饭盆咕咚咕咚地喝。
喝罢,听到他妈的脚步声了,吓得他把空碗空盆往周曼怀里一塞,再去抱她:“阿曼,封建社会的古旧思想,马上就要来偷袭咱们了!你赶紧躲起来,我掩护你!”
说完,把她也往樟木衣箱里塞!
又想和稀泥?
气得周曼直接给了自家不中用的男人一脚。
苗苗也着急了,在旁边扒拉着衣箱小声嚷嚷:“不能内讧,要统一战线!”
连小孩子都懂喊一两句口号。
周曼哭笑不得,扭头肃容对曾友良说:“你今天必须得把孩子上学的问题给我解决了。你连蹲炕脚吃一次饭都受不了,你还想让苗苗受多少委屈?”
曾友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现在?!这会儿?!”
在他妈既要算红糖、奶粉、腊肉的账,又要算磨刀石的账的时候?!
他悲愤地压低声音问她:“你这不是让我去送死吗?!”
周曼只冷冷地看着他:“苗苗在家过的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
曾友良回想起女儿刚刚开心的样子,沉默了。
而刘三妹已然杀到门前!
她使劲拍打着房门,愤怒地骂着:“你个砍脑壳的资本家小姐,你给我出来!别以为把门闩上,我就进不来!”
“你要不出来,我就拿斧头把门给你劈喽!”
完全不复刚刚跟人诉苦时悲苦的可怜模样。
她找来的帮手们也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解:
“友良媳妇啊,这事儿可真是你不地道。你想想,当初土改的时候,多少地主恶霸那都是跪在台上挨批的。你公婆都不介意让你一个资本家的小姐进门当媳妇了,那心胸是多么宽广,才做得到这一步啊。”
“你再看你们家友良,那可是写在教科书上的英雄。要不是被你这成分拖了后腿,人早上公社里当大干部吃皇粮去了!”
“对啊!别家媳妇要是生了闺女,那都是夹着尾巴在做人的。你倒好,又是打公婆,又是偷家里粮食,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吐口水啊?”
一个个全拉的是偏架。
曾友良冷汗淌了一身:“我没能选上公社干部,跟阿曼有什么关系?我那是……”
刘二嫂子打断道:“曾队长,可不兴有了媳妇儿忘了娘呀。你是喝你娘的奶长大的,那奶是什么变的你知道不?那是女人的血!”
曾友良一下子就傻眼了。
是血变的?真的假的?
那他不是喝他妈的血长大的?
但他很快又想到件事:他虽然喝了亲娘的血,可他的亲闺女也喝了他媳妇的血啊。
四舍五入,不就约等于他也喝了媳妇的血?
这两边都不能不孝啊!
他咬紧牙关,正准备表演一出吃了毒蘑菇肚子痛,来强行中断这场婆媳矛盾,忽然看到自己媳妇施施然走了出来。
周曼表情凉薄地纠正道:“首先,乳汁是在催产素和血清泌乳素的双重影响下分泌的,不含红细胞。而血液,主要是由骨髓造血产生的(1)。两者产地不同,成分不同,根本不是一回事。”
一堆人瞪大眼睛:……见鬼了,听不懂!
刘二嫂子:……能不这么较真儿吗?我就拉个偏架而已。
“其次嘛……”周曼忽然拉高嗓门,“妈,你是在查家里粮食少了的事吗?”
活像生怕左邻右舍不知道她干了什么好事一样!
这媳妇奇奇怪怪的,刘三妹心里嘀咕,但也没多想,叉腰耍横:“你别跟我说,你是全拿给友良吃了啊。我不信。那么多好东西,他一个人全吃得完?!”
又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你敢帮你媳妇儿试试看。
周曼嘴角下弯,扯出一丝鄙夷,忽而忧伤起来,以袖掩面哭泣:“妈,这粮食明明是你让我做成馒头的呀……你不是说你要拿去招待李水仙的吗?”
越说越伤心,哭得肝肠寸断。
偏偏声音依旧大得能让周围邻舍都听见。
刘三妹和她亲友团:……你逗人呢?咱们可亲眼看到你表演川剧变脸的。
曾友良尴尬得不行,只能给媳妇偷偷使眼色:干嘛呢?你这让我怎么接?
“啪!”
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拍开了,石头他妈急慌慌地冲进来,义愤填膺地冲刘三妹喊:“老婶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这倒把刘三妹的阵脚给冲乱了。
她不敢置信地问她:“你吃错药了?!”你不是我这头的吗?!
石头他妈悲伤中又带着几分悲愤:“咱俩感情是好,可婶子你这回做得实在太过分,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最怕就是亲友反戈!
刘二嫂子几个立时认真起来,又互相交换了个“看好戏”的眼神。
刘三妹憋屈地反问:“我怎么了我做什么了我?!”
石头他妈指控道:“你平时就一直跟我抱怨,说你媳妇的根儿就不正,还是只不下公蛋的母鸡,身子骨又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又夸人家李水仙干活是把好手,那身段儿看着就是个能生儿子的。”
“我以前还没当回事。今儿一大早上茅厕的时候,突然又听到你在骂你媳妇儿。我就赶紧擦了几下,顺着梯子趴墙上看热闹。”
她还卖了个关子:“你们猜我看到啥了?”
刘二嫂子等人来了兴致:“看到啥了?”
苗苗本来挡在樟木衣箱前,想帮妈妈守住犯罪证据。一听,眼珠子一转,小嘴儿忽然往上翘了一下,又赶紧用手把嘴角压下来。
只有曾友良心头发紧,预感到接下来的一切,绝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石头他妈“啧啧”摇头,对“观众”们说:“我看到老婶子使唤她媳妇,叫她好好做些好吃食出来,她要拿去招待李水仙。”
“说是‘只要把水仙哄好了,我就能把你这个资本家的女儿换掉,让我们友良睡新媳妇’!”
不仅要换媳妇,还要逼着被换的那位,做好吃食去哄着她的未来媳妇。
等做好了,再带批人回来污蔑周曼偷粮食、打人!
这简直欺人太甚!
曾友良脑子里有根弦突然就断了。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妈,艰难地问:“……这话真是你说的?”
李水仙这人,其实是曾友良的一块心病。
这姑娘的模样在整个先锋公社都算出挑的,人也就有几分眼高于顶,一心追着顶着人民英雄称号的曾友良跑。
曾友良不喜欢太过主动的姑娘,她还非上他家干活,哄得他妈眉开眼笑。
他好言相劝,她不听。他发火,他妈还帮着她说话。
弄得他是焦头烂额。
李水仙私底下还很自信,对他说:“结婚这种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现在对我没感情,以后培养培养总会有的。”
这小心眼耍得曾友良越发看不上她。
后来他结婚了,她倒是消停些,不怎么来他家干活儿了。
可人家就是不结婚,还对外扬言要一直等着他。他左托右托地,托人给她说媒,她也不理会……
他就没见过这么像牛皮糖的女人!
偏偏周曼又没能给他生个小子,他妈就老念叨:你要娶的是水仙,哪能没有儿子哟。
他回想起他妈次次见了李水仙,都热情地拉着人家说话。这可不是早就琢磨着要换儿媳了嘛。
那他两面和稀泥有什么用?
他媳妇儿那面墙都快被拆没了!
刘二嫂子等人也交头接耳起来。李水仙的事她们都是知道的,于是望向刘三妹的眼神也微妙了起来。
就因为没生儿子,就又要把人小媳妇赶出家门,又要诬蔑人家偷东西、打人?那人家以后怎么抬头做人呐?
刘三妹百口莫辩:“我没有,我根本没说过这种话!”
见众人不信,气得冲过去就要撕石头他妈的嘴:“叫你胡说八道,叫你胡说八道!”
这时,苗苗跳到炕上,费劲儿地把樟木衣箱打开,从里面捞出白面馒头,高声喊道:“馒头被我藏在这里了!”
把大家的目光吸引过来后,继续道:“奶奶说,后娘就算还没过门,那也是后娘,叫我等她来了,亲手把馒头端给她吃。”
她像匹呲着牙的幼狼:“呸,我才不干!”又有几分得意,“我就把它藏起来了。”
苗苗才七岁。小孩子肯定是不会说谎的呀。
刘二嫂等人顿时哗然。
公婆欺负资本家儿媳,她们那是拍手称快的。可欺负到这份儿上,就有点心黑了……
再联想到头天发生那事儿,看刘三妹的眼神就更不对了。
连石头他妈都愣住了,她就随便编个谎,居然还正中真相了?顿时有点同情起周曼来。
周曼也颇意外地望着苗苗。
苗苗趁着大家不注意,微抬下巴傲娇地回她个眼神:跟你说过,你儿子不会让你被奶奶欺负的。
她还觉得自己是小子。
周曼又好笑,又感动。
只有曾友良接受不了地搁那儿缓神。
他又觉得对不起媳妇,又觉得对不起闺女。特别是,刚刚苗苗还替他背锅了,那馒头明明是他藏的。
可他怎么对她的呢?他妈一说,女孩没那么早上学的,他就听了。
苗苗不上学,在家里得多干多少活儿啊……
刘三妹有点慌了,拉住儿子的胳膊晃了几下:“你妈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她们是在泼脏水,你得站我这边才行!”
曾友良一副心气都快断了的虚弱样子,拱手求他妈:“妈,我求你了,你要真把那什么李水仙换来给我当媳妇,你就把我这个儿子也换掉吧。”
“我又不是牲口,跟讨厌的人也能睡得了觉。”
又对周曼说:“我明天就带苗苗去报名上学。我自己的闺女,自己还做得了主。”
刘三妹傻眼了。
从小到大一直听话的老大,就只有结婚那次违逆过她。现在,他又要为这个资本家的女儿,再次违逆她了?!
被冤枉的愤怒,还有儿子忤逆带给她的难受,让她瞪向周曼的目光,宛如毒蛇般狠戾恶毒。
周曼别过脸装作难过。
哈,心口堵着的憋屈气儿又散了一点。她嘴角明显牵起,又觑着角度,窥着时机,把笑容展示给刘三妹看。
把刘三妹气得差点想扑上来咬她。
苗苗看得不爽,忽然朝她奶做了个鬼脸,做着口型说: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