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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等我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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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就到了人间。
碧蓝的天,雪白的云,淡灰色的风从我五色斑斓的翅羽之间穿插而过。
不知道人间这是什么季节,天底下开满了花,白的,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墨的,五色缤纷,如同我的翅羽。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空气是甜的,有阳光的味道。
我简直恨不得引颈高歌:“我出来啦——我出来啦——我出来啦——”又怕凤凰长鸣,引来百鸟朝拜,那可就太不方便的——谁愿意尾巴后面跟一水儿的麻雀啊喜鹊啊孔雀啊什么的,多古怪啊。
我可是上来当捕快的。
想起职责在身,我一下子就冷静下来,又茫然:该从哪里找起呢?慕容冲,他离开地狱十九层之后,会去什么地方呢?他会去找秃毛笨鸟阿朱吗?听他的意思,阿朱似乎也在地府啊,可是谛听与狴犴已经信誓旦旦向我保证,慕容冲绝对不在地府。
我托着下巴细想:他会故地重游吗?
已经几百年过去,改朝换代,江山依然秀丽,却已经不是他的天下,他会怀念他做皇帝的日子吗?
不,不会的,他说过,他这一生,最快活的,莫过于在那个既不繁华也不美丽的地方,它叫平阳。
也许我该去平阳看看?
心思一动,就往北去。为了不引起人间信仰上的混乱——毕竟我上来是为了追捕逃犯,而不是宣示天下安宁——我索性变了个人形,白衣裳一穿,黑头发一束,再加一把折扇,那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啊。
反正也没谁给过期限,索性,一路逍遥。
收过几个狗腿子,养过几条恶狗,也顺路调戏过几个良家妇女,结果人家哭着喊着要我负责……
痛定思痛,方才领悟,调戏也是技术活。
东游西荡,但是终究也让我到了平阳,平阳也许比不上长安繁华,但是也并不如慕容冲所说的偏远,是个很美丽的小城,这时候正到处开满了花,蝴蝶蛾子乱飞乱撞,闪闪发亮的翅膀。
我一面使劲回想慕容冲对这里的描述,一面摸索着走过去,山野的蝶儿雀儿自然很愿意为我指路,不多时候,遥遥就看见一处官邸,青瓦红砖,朴实和明亮,背后青青翠竹,郁郁梧桐,正是丙字楼二十九号的模样。
是……这里啊。
我心里莫名地一下子欢喜起来,就好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找到家,又是想要靠近,又是心中惶惶,不知道是谁说的,近乡情怯?但是我还是踯躅着走近了,叩门,铜环撞击着红漆木门,声音哑脆。
门吱呀开了,开门的是个穿灰布衣裳的中年人,朴实端方的面容,和蔼地问我:“姑娘要找谁?”
——好眼力,一眼就瞧出本姑娘是个女儿身。
我踌躇片刻,道:“我来此,找我故居。”
原本是信口一说,不知道为什么,话一出口,竟像是真的一般,仿佛我当真在这里住过,仿佛我当真熟悉这里一草一木,仿佛这里每一颗灰尘,都带着久远的回忆,回忆里有我的笑容,我的眼泪。
中年人微怔:“这是我家老宅,有好几百年了,姑娘这是……找错了地儿吧。”
“这几百年……就没有换过主人么?”心中生疑。
“确实没有。”中年人笑容一敛,颇有些警戒,口气里也很不高兴:“这宅子是祖上所传,是当年一位将军故居,他出征打仗,怕横死沙场,他的妻子回来找不到他,所以将此宅托付给我的祖上,这些年,改朝换代也好,时过境迁也罢,我们都一直遵从祖上教诲,世世代代镇守于此。”
想不到竟有人忠义如此。
“那么后来……那位将军的妻子回来了吗?”我忍不住问,也许是我的目光打动了他,他虽然仍然戒备着,却不再生气,道:“不知道,也许……是随那将军去了。”
“……能让我进去看看么,就一眼,就看一眼就好……”我央求他。明知这个要求无礼,但是我对这个地方,这个慕容冲对我描述过千次万次的地方,忽然生出了无穷的眷恋,就仿佛走到这里,如果不能够看一眼,就会抱憾终身。
中年人再度愣住,愣了许久、许久,终于侧开身子,让我进去。
里面很宽大,家什多半都陈旧,看得出时光的颜色,岁月影影绰绰,穿行而过,我想象当初的慕容怎样被发配到这里,怎样在窗下看书,怎样在庭院里练枪,怎样从马厩里牵出马来,疾奔而去,而那只秃毛笨鸟,就站在这里,站在树下,看着他。
画面如此真切,让我几乎怀疑它确实发生过,比如我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在很久很久以前,应该是有一棵树的。
“这里的白果树,结了很多果了吧。”我恍恍惚惚地说。
那中年人的面色却忽然变了,他不安地看着我,手足无措,颤声道:“您、您……难道您就是当初那位……将军的后人?”
“啊?”我诧异地回神来,中年人却扑通跪下:“小的有眼无珠,没有认出是小主人,还请小主人恕罪!”
我手忙脚乱地扶起他:“您……在说什么呀?”
中年人满面虔诚:“都过几百年了,除了祖上口口相传,便是这附近方圆百里,都没有人知道,这庭院中种的,原来是白果树,您若非是当初慕容将军的后人,又从何得知?”
我心里一动:“这里、这里当真种的是白果树么?”
“小人不敢诳语,既然是小主人回来了,我这就去取房契和地契……”
“别、您别——”我赶紧制止,但是他已经飞快地回房去——得,敢情我是来这里客串骗子的不成,还骗这么忠义老实的人家,我老脸一红,趁他没回来,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我琢磨着,这中年人的意思,慕容冲竟是没有来过这里,那么,他该去哪里呢?
举目四望,风萧萧,草萧萧,遥远的地方隐约有万马奔腾的声音,这个声音唤起了我的一些记忆,遥远又亲近,陌生又熟悉,是什么呢?我恍惚地想,恍惚中仿佛有人在耳边切切私语:
“……我们住的地方附近有一个很大的瀑布,水从很高的地方冲下来,就好像玉龙从九天之上俯冲而下,惊天动地,震耳欲聋。”
“……那时候我每天早晨都去瀑布下练枪练剑,有时候下水,很久不上来,阿朱在岸上急得跳脚,我在水下看着她,冷不丁冲上去,泼她一头一脸的水,那时候她已经长出了三根毛,湿嗒嗒地黏在头上……”
“……那时候,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就过去好几年,过去好几年,也好像只在一眨眼间……”
低语,如同梦呓。
我一拍大腿:可不就是这地儿?
乘风而去。
越是靠近,越是水声如雷,远远看见一带白水自天而降,飞花碎玉,那水边白色的背影,长身玉立,这样的丰姿,这样的熟悉——除了慕容冲还有哪个?
百感交集。
不知道是该欢喜重逢,还是该害怕,一眨眼他又会消失不见,是该高兴终于找到他,还是发愁,如何将他缉拿归案?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在人间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悲剧啊。
或者我应该双眼一闭,大声说:“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
但是来不及想清楚,我就已经身不由己地向他冲了过去,一直冲到他的面前,不早不晚,他刚刚好转过身来,嘴边噙笑:“我就知道,你会找到这里。”
“你是……在这里等我?”我张大嘴:他在这里等我来抓他么?
“是,我在这里等你,已经很久很久了,我原以为你涅槃之后会比之前聪明一点,没想到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叹气:“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傻愣愣地看着他:我涅槃之前——难道我涅槃之前他就已经认识我?
这样想,却还傻愣愣地朝他走过去。
他苦笑着摸摸我的长发:“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我了,我就知道你又不记得我了!亏你还信誓旦旦,说会记着我,亏我还信你,便是做一个孤魂野鬼,也不会忘记我,我在哪里,你就会在哪里——这个誓言倒是真的应验了,可是那有什么用?我就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是谁,阿朱、阿朱……”
他叹了口气,缓缓收回手去:“奈何以我现在的修为,也无法唤醒你的记忆……阿朱你听着,我现在要回修罗界去,但是总有一日,我会回来找你,无论你是在九天之上,还是黄泉之下,我一定会回来找你,所以,你记着我这句话,一定要记着我这句话,等着我,等我回来!”
他的话太复杂,我一头雾水,理不清楚头绪,就只牢牢抓住最后一句,他说要我等他回来——等他回来,被我追捕归案,重回十九层地狱么?
他这话,是对我说,还是对秃头笨鸟阿朱说的?莫非那只秃头鸟不仅与我同名,还长了和我一模一样的面孔?
但是我什么都没来得及问,他纵身一跳,我急急伸手去拉他,但是没有拉住,单薄的一片衣角,如月光留在我的手心里,而流水湍急,没有人的影子,我揉揉眼睛,不知道到底是做了一场梦,还是真的,与慕容冲重逢过。
我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手臂: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