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凭妻贵》一笑笙箫

24、庞老

　　京城城郊有许多闲赋之后买地建宅养老的老臣。

　　几分田地环绕宅邸，小种几味蔬果，一日三餐便吃的惬意。

　　马车停下，傅修宁率先跳出马车，让正玖去通报宅子的主人，自己则是走到昇阳的马车前作出恭请的姿态。

　　翟泽率先跳出来，微不可察的占据了搀扶下车的最佳位置，依次将一双妹妹和小弟接下车，最后才是昇阳。

　　从马车里探身出来，抬头望向府邸的门牌时，昇阳微微挑眉——怎么是这位先生？

　　她目光一转，望向站在马车边上的傅修宁，一边下马车一边漫不经心道：“你是庞老的学生？”

　　昇阳口中的这位庞老，是族学刚刚设立时，由先帝亲自挑选入族学教课的名师，与她……有几分可说可不说的渊源，那时候她是个刚刚及笄，带着满心抱负与计划踏入族学大门的少女，转眼之间已经快十年了，若不是今日亲自登门，她都快要忘了还有这号人物。

　　傅修宁面不改色道：“下官何德何能做庞老的弟子，只是偶得机缘，受庞老指点，如今庞老闲赋，下官得了空便来陪他老人家下下棋。”

　　这句话，昇阳一个字都不信。

　　庞老面向和善，是族学里出了名的笑面佛，所以选他授课的学生无一不被那慈祥的外表欺骗，以为自己遇到了慈祥的先生，实则到了最后都被虐的体无完肤，要么偃旗息鼓麻溜滚走，要么奄奄一息坚持到底，最终学有所获，奉庞老为恩师。

　　可是庞老从不与学生有过多的交情，正因为认识了庞老，才叫昇阳第一次明白，有些人冲你笑时，未必就是在与你示好，相反的，他笑的越是和善可亲，兴许越是难以接近打动。在她入学的那几年，没少见过费尽心机想要打动庞老与庞老攀关系的学生，最后都是铩羽而归。

　　所以傅修宁此刻的这句“下棋”，必是深情厚谊才支撑的起来，可是说到与庞老的关系，他却点的云淡风轻，浅薄的很，怎么信？

　　昇阳不动声色的带着孩子跟在傅修宁后面进门。

　　“傅公子来了。”府里的老管家见到傅修宁时竟十分的熟稔，看起来傅修宁的确是经常来这里。

　　昇阳越发的好奇了——交情是真的？他到底是用什么招数把庞老引为忘年之交的？

　　还未走进会客的正厅，一个苍老而不失中气的笑声便先传了过来。那一瞬间，昇阳竟有些恍惚，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族学的后山，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背诵文章，然后被这个糟老头笑话的场景来。

　　自花圃后走出来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他脚下生风，精神矍铄，一手负于身后，一手轻抚胡须，见到昇阳和傅修宁还有两人身后的四个小娃娃时，“哎哟”一声，“小宁儿，近月不见，你在外头生了这么多小娃娃了。”

　　傅修宁轻咳一声：“先生，慎言。”

　　翟泽拧起眉头看着这个为老不尊的老头，有点生气。

　　昇阳却是笑了：“看来庞老是真的老眼昏花，不认得人了。”

　　翟泽对母亲这个硬朗的语气很是满意。

　　对付这种胡说八道的老头就是不能客气。

　　没想下一刻，昇阳竟敛了笑容，一步步走到庞老面前，正经的行了一个大礼。

　　庞老看着走近的姑娘，笑容里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讶然与意外。

　　“这是做什么？可许久没有人给我行这样的大礼了。”庞老很快恢复正常，话还是笑着说的，却少了几分出场时的明朗。

　　昇阳起身时，眼眶微微泛红：“先生既看不清学生，自然应该走近些，让先生看一看。”

　　庞老笑了一下，连连点头，弯腰双手将她扶起来。

　　“一转眼，都是个大姑娘了。”他目光一偏，望向她身后的几个小萝卜：“还是儿女绕膝，多子多福啊。”他敛去了后面一句：你去和亲，仿佛才三年吧？

　　昇阳垂眸一笑，并未过多解释，招手让几个孩子过来给先生行礼。

　　几个孩子一向以昇阳马首是瞻，即便翟泽刚才还觉得这个老头胡说八道，如今也只会乖乖的行礼。

　　庞老看着几个孩子，啧啧称赞：“是你教出来的娃娃该有的样子，没错。”

　　傅修宁从始至终都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当庞老夸赞之时，他跟着笑了一下。

　　当年，还是昇阳县主的周玉雁，堪称京城贵女的楷模，举止得体，深受帝后宠爱，京城里教规矩礼仪的嬷嬷说道时，无不提及她。

　　如今这几个孩子也得她悉心教导，在大禹中的种种礼仪仪态无可挑剔，当然，他们存心犯浑时另议。

　　庞老今日见到昇阳，显然十分的高兴，让管家下人张罗饭食，自己更是亲自煮茶。

　　傅修宁落座后见此情景，开门见山道：“学生来此多时，也未得先生亲手赐一杯清茶，不想郡主来此能有此厚待，原本学生还是受人所托，来为郡主的大公子寻得名师入学，如今看来，学生才是多此一举，昇阳郡主的颜面，早已经足够。”

　　昇阳瞟了他一眼，有些赧然。

　　若非有傅修宁这一茬，她未必能想的起来这位先生，即便想起来，也不会来求他。

　　果不其然，庞老头全然未改当年之尖酸犀利，直接挑破：“还是得有你这一举的，凭小雁儿的那点良心，还想不起来我这个老头。是吧小雁儿？”

　　小雁儿……

　　傅修宁唇角微翘，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笑吗？”昇阳眉眼一转，已是凌厉冷然的盯着傅修宁。

　　自打今日见到他开始，她就觉得不一样，现在她终于知道这不一样在哪里了。

　　之前顺眼些。

　　现在很不顺眼。

　　“下官并未笑话郡主，郡主何必这样激动？”

　　撒谎。

　　昇阳懒得和他争辩这个，等庞老煮好茶，毫不客气的轻呷一口润嗓子。

　　待庞老落座后，傅修宁再一次提到了今日来这里的目的，且郑重的将翟泽引见到庞老的面前。

　　翟泽如今已经有十一岁，面向俊朗，身形修长，若是再长几年，该是个冷峻无双的小公子了，可是不仅是他，后头那几个，没有一个长得像昇阳，再算算他们的年岁和昇阳出嫁的年纪，庞老心中自有一番定论。

　　“既然是小宁儿提的，老头我操劳这一回也无妨，可是小雁儿，我的意思你是知道的，学生的底子如何我可以不过问，但若求学之心不诚，即便是天才，在老头我眼里也如废材。”

　　翟泽听得懂这些话，小身板默默地挺得更直。

　　这细小的变化，庞老尽收眼底，他抚须一笑：“是个有意思的孩子。怎么着，只有他？”

　　昇阳笑道：“翟泽的年纪比起族学正经入学的年纪要小一些，可惜他未必能长留于此，如今若是能得先生教导，是无上的荣幸。至于其他几个孩子，我这里有别的安排，就不劳烦先生了。”

　　庞老倒是无所谓，大手一挥：“好，等用完饭，这小子跟着我去书房一趟。”

　　昇阳心头一动。

　　听庞老这意思，似乎是有考问的态度，可是傅修宁今日引见，说好的是万无一失，翟泽当真会没有问题吗？

　　傅修宁已经代为回答：“那么就有劳先生了。”

　　庞老摆摆手，再不提这个。

　　午饭很快就开席了。

　　庞老在后院挖了一口池塘，引了活水入府，时不时地会在池塘里养几尾鱼，想起来就吃一条。今日傅修宁带昇阳和几个孩子上门，庞老很大方的杀了两条，一条红烧，一条清蒸。

　　期间，傅修宁就像是到了自己家一样，布菜摆碗筷，甚至是喝酒时，酒柜在哪个方向，庞老的好酒摆在第几格他都清清楚楚。昇阳只将这些看在眼里，从不多问一句。

　　傅修宁这个人的确不简单，但是她的目的只在于翟泽顺利入学，没有必要深究傅修宁这个人。

　　饭后，翟泽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庞老往书房走，看的庞老都笑了：“你这娃娃，我又不是要带你去厨房给炖了，你那母亲一直都在这，你出来时他还在这。”

　　翟泽脸热，再不敢回头看了，“烦请先生领路！”

　　庞老轻笑一声，背着手摇头晃脑的带着他走了。

　　锦葵和芙蕖对宅子里的花花草草很有兴趣，府里的下人十分友善的表示可以带着她们到处逛逛。昇阳便撒手让她们自己去逛，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拎起翟枫，脚下生风的跑了。

　　这一头忽然间就只剩下昇阳和傅修宁。

　　傅修宁当即道：“庞老那边一时半会还完不了，郡主若是无意逛这宅子，不如去茶室饮茶消食解腻。”

　　昇阳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傅修宁作出引路的样子，她就从善如流的跟着。

　　“今日麻烦傅大人了。”昇阳客气的道谢。

　　傅修宁代替了庞老开始煮茶，闻言笑道：“若是下官没有记错，这已经是我与郡主的一个赌局。若我赢了，自有好处，郡主何须道谢？”

　　昇阳差点笑出声来。

　　若是她没有记错，该是他将山匪一时处理清楚这个前提在先，然后才是她愿赌服输主动欠他一个人情。

　　可是在他的引导之下，她已经先跳过了这个前提，先向他讨了这个人情，这也表示，他对山匪之事已经十拿九稳。昇阳对他这个人没有探究的意思，但是对于他追查这件事情的入手点和掌握的线索，多少有些好奇。

　　然而，傅修宁根本不给昇阳打听的机会，每当昇阳提起这事时，他便直接跳过，什么都能聊，就是不聊这个。

　　人的性子就是这样，越是不让你知道，你越是好奇越是想知道。

　　此刻的昇阳就是如此，她越来越好奇，这个平平无奇沉寂了多年的男人，到底凭什么能反击。

　　差不多一个时辰的功夫，翟泽那边结束了。

　　庞老带着他过来，话是对着傅修宁说的：“小宁儿，你带着我的书信往监学寺那边走一趟。”

　　昇阳眸子一亮，这是成了？

　　她望向翟泽，之间他老神在在的挺胸抬头，神情仿佛是在说——这个结果再正常不过。

　　虽然不知道庞老到底是怎么考验的，但是翟泽的确通过了，只要有庞老的书信，翟泽就能顺利入学。昇阳起身对着庞老一拜，连连道谢。

　　庞老反倒笑了：“小雁儿，好歹是自己教的孩子，你这感恩戴德的模样，是对他有多不放心？”

　　昇阳失笑，“礼多人不怪，先生操劳一番，学生定铭感五内。”

　　庞老笑着道：“你是该谢，不过不是谢我，是谢他。”

　　昇阳看了一眼傅修宁，傅修宁也看着她。

　　她微微点头：“多谢傅大人。”

　　傅修宁垂眸一笑。

　　无论如何，这个人情是欠下了。

　　完成了大事，昇阳带着几个孩子辞别庞老，庞老也没怎么挽留，倒是说了让她多来这里看她。昇阳不疑有他，先行离开。

　　等昇阳离开之后，傅修宁陪着庞老去解上次留下来的棋局。

　　庞老负着手慢悠悠的走在前面，忽然笑着自言自语：“我不会看错人的，从前就是个厉害的小姑娘，做了母亲也一样厉害。这几个娃娃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却对她服服贴贴马首是瞻，尤其是那个叫翟泽的小子，若无人教导，该是一枚最毒的刺头。”

　　傅修宁静静地听着，低声道：“她自来都是这样，只要是她想做的，没有什么做不好。”

　　庞老忽然扭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

　　“这世上若还有人比老头我更了解她，那也只能是你了。”

　　傅修宁：“先生请慎言。”

　　庞老忽然站定，狠狠一跺脚：“没出息！从前没出息，现在也没出息！只会叫我一个老人家慎言，是我胡说八道了？”

　　说完又扭头就走。

　　“懂又如何，没出息就是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