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花台》一昧相思

7、四个鸡腿

　　程嘉年原本打算在学校里混混日子，从来也没想过要正儿八经地为人师表。按照他的原定计划，就是过来露个脸，以后嘛他该去吃酒还是去吃酒，万一校长有点什么想法也不过是打发点钱的事儿。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在这里碰见日思夜想的月下少年，整个人顿时就跟魔障了似的，恨不得以校为家，热烈地燃烧自己的光与热，为前行的学生们照亮道路。
　　程嘉年摇身一变，成为认真负责的好先生，每日几乎都是第一个到学校里的，晚上又常常备课到傍晚。这让校长瞠目结舌，他也没想到自己能让这位闻名历城的小霸王能够安分守己地呆在学校里，还那么的认真刻苦。这好比他亲手打造了一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绝世篇章，单凭这点就能让他彻底地在历城教育界稳坐龙头。
　　而且……看在他这样的功劳上，说不定还能有些别的收获。校长望着窗外的那片空地，也许明年春天就能开工了。
　　初七顶着厚厚的书本，独自一人站在教室外面。教室内正不断的传出朗朗读书声，他默默地低下头。就在方才的国文课上，他并未能流畅地背出先生要求背诵的课文，惹得先生非常生气，因此将他罚站在教室外。
　　丢人，但初七更怕的是被母亲看见，他怕看见母亲失望伤心的神情。
　　其实初七并不是愚笨，而且他没有基础还要跟上其他人的进度，这让他常常感到很吃力。他连课文上的字都认不完，更别提还得了解它的意思，还要流畅地背诵。可他的这些困难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也没有得到先生的关注。他也想过请教别人，同学们非富即贵他不敢张口，先生素来对他严厉他更加不敢开口，剩下蔡家巷子的人都是些做粗活的，怕是还没有初七自己认识的字多。
　　唉……看来他就不是念书的料，他实则该去学唱戏的。初七想起那位永班主对自己的夸赞，以及旁人对他嗓音的惊艳。俗话说的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他本就是只打洞的小老鼠，非要他飞上天变成翱翔的巨龙，他哪里有那样的能力。
　　初七唉声叹息，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盼望早点到下课的时间。
　　程嘉年随手拿本教材垫在胳膊下，他趴在栏杆上，嫌自己肉眼看不清楚，还特地找出从法兰西带回来的望远镜。屋檐下毛茸茸的小脑袋颓废地耷耸着，双手不知道在扳扯着什么，那模样既可怜又好笑。
　　在教师楼眺望对面教室是程嘉年这些天来最大的爱好，无论那个小家伙是扬着头听先生讲课，还是像小鸡吃米一样点头瞌睡，每一个样子都落在程嘉年的眼里，融化在程嘉年的心里。
　　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初见时让他惊讶，再见时欣喜的人儿已经住进他的心里。他眼里，心里全是那人的样子，一颦一笑都让他惊喜不已。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他只是很想就这样一直看着那个人，哪怕像现在这样用望远镜看着，他心里也是欢喜的。许久之后的他，早已想不起这样的日子，他的心里只有怨恨，怨恨命运让自己遇上杨初七，从而带给自己一生的不幸。他早已忘记，当初明明是他先招惹的杨初七，他也早已忘记，自己当初满心的欢喜。
　　教室里的朗读声依旧在不断地响起，垂着头的初七嘟着嘴，半是无聊半是委屈。
　　一双被擦得锃亮的皮鞋出现他的前方，他错愕地抬起头，正好对上程嘉年带笑的眼神。从第一次见到这位程先生，他就总是这样怪怪的笑容，笑得初七毛骨悚然。
　　他心里是这样想的，嘴上还是按照规矩唤着：“程先生。”
　　程嘉年望着他那副委屈的表情，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了摸初七的脑袋。“怎么又被罚站了？”
　　初七不好意思地从他手下躲开，依旧规规矩矩地回答：“先生让我背《出师表》，我没背出来。”
　　“《出师表》？”程嘉年皱了皱眉：“这篇确实有些难背。”他了解过初七，初七之前一直在家里没有念过书，没有什么基础。来这里念书，又没有选择跟了现在的班级，自然是跟不上进度的。《出师表》换作班上的其他人，说不定都背得结结巴巴，更何况是初七呢。
　　“那你是没有回家背书，还是背不下来？”程嘉年的语气异常温柔，若是栓子此时在跟前肯定以为自己跟了个假三少。
　　程嘉年循循善导的良师模样，让初七有些不好意思。他脸微微一红，声若蚊蝇：“背不下来……有些字我还不认识……”
　　“真的吗？”程嘉年闻言简直喜上眉梢，他还不知道怎么和初七能够多呆一会儿，没想到机会就这么送上门了。
　　“先生？”初七疑惑地望着程嘉年，他说自己认不完字，先生为什么这么开心？是在嘲笑他吗？但自己不过认不完字而已，有这么好笑吗
　　初七可以忍受别人的白眼，却受不了别人的刻意嘲笑。再加上他对于这位程先生并没有特别的好感，于是他决定不再理会这位程先生。
　　沉浸在自己兴奋里的程嘉年并没有注意到初七的小表情，他一门心思想要好好把握这难得机会，当即拉着初七朝办公楼走去。
　　“我……我……赵先生的课还没结束呢，我还要罚站啊……”初七使劲挣脱着，但他那小胳膊小手实在是很难从程嘉年手里挣脱出来，只得哭丧着脸对程嘉年嚷着。
　　“不用管他！”程嘉年没打算停下脚步，随口对初七说着。
　　初七却是不肯，仍然挣扎着：“我还要罚站……”
　　他以为搬出教国文的赵先生就能吓唬住程嘉年，可程嘉年是历城的小霸王，哪里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但见程嘉年回头一瞥，直把刚探出头看事情究竟的赵先生活生生地吓回教室里。
　　“我看谁敢罚你！”程嘉年趁着赵先生的头还没缩回去完，恶狠狠地对他那快秃顶的头就是一声大吼。
　　赵先生的脸先是涨得通红，指着程嘉年和杨初七训道：“你……你们……”他想了想却没想出来骂人的话语，最后憋出来一句：“你们……孺子不可教也！”
　　对这样的战斗力，程嘉年明确表示很是不屑。他将杨初七拉到自己身后，对着赵先生微微一笑：“谢谢您老的夸奖。”
　　夸奖，这是夸奖吗？赵先生瞬间从红脸的关公变成了白脸的曹操，气得要死不活却又奈何不了程嘉年。他心里十分清楚，就算闹到校长那里，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校长将自己训斥一番，而不会说上程嘉年半句。唉，半文钱难死英雄汉。
　　“你……你等着！”赵先生吐露出这一句便马上将头完完全全地缩回教室里，再也不肯出来。
　　程嘉年朝他耸耸肩，转身将处于懵逼状态的杨初七拉向办公楼。
　　一向都是赵先生侃侃而谈的，没想到竟然会被程嘉年一句话就堵死，看来……杨初七望着身侧的翩翩公子，不由得翻了个白眼。看来这位程先生的脸皮可不是一般的厚啊。
　　程嘉年感觉到杨初七看着自己的目光，心中更是得意万分。他将头高高扬起，就差在脸上贴上“看我吧，我很帅很帅的”。
　　程嘉年的办公室在2楼，校长办公室的旁边，单独的一间屋子。他不用和其他先生挤在一起，办公室很是宽敞。
　　程嘉年将椅子搬到自己的身边，示意初七坐下。自己又拿出初七方才顶着头上的书本，翻到《出师表》的那页，轻声问道：“是哪个字不认识啊？”
　　初七不知道程嘉年究竟要做什么，但先生提问，初七便乖巧地回答。“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随着初七指来指去，程嘉年不禁扶额，他原本以为初七大概会有几个字不认识，现在看来初七应该是只有几个字认得。当然，程嘉年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这么多字都不认识，看来是有得教了。
　　程嘉年异常有耐心地给初七逐字逐字地教，又一句一句地给他解释含义，认真的程度比他在法兰西写情书时还要多出百分之百。
　　有人认真给他讲课文，初七很快就理解了全文的意思，并且他记性也非常好，朗诵几遍之后便能流畅地背诵。
　　初七很是高兴，眼里的亮光仿佛一朵一朵水莹莹的花朵，接二连三地绽放在程嘉年的眼前。程嘉年不由得有些懊恼，《出师表》还是太短了，赵先生下次应该出个《离骚》才对。
　　“谢谢您，程先生。”初七由衷地感谢程嘉年，从来没有人这么有耐心地教他念课文，他是真心地感谢程嘉年。
　　“下次要还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程嘉年摸摸他的小脑袋，心里有些舍不得。相处的时光竟是如此短暂，他还来不及好好地感受，初七的课文就念完了。他应该再拖一拖进度的，他可真是笨。程嘉年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脸上却还要装出特别开心的样子。
　　初七抬头看向窗外，忽然像是受到什么惊吓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先生，我先走了。”初七跑出几步，又想起自己的书本还在程嘉年的桌上又匆匆地跑回来。
　　“怎么这么急啊？是出了什么事儿吗？”程嘉年按住他的手，有些疑惑有些关切地询问。
　　初七摇着脑袋，焦急地回答道：“先生，我要去食堂打饭，再晚就一点都没有了。”说到最后，初七的脸几乎都垮了下来。他跟着母亲蹭学校的伙食，校长对此通常是睁只眼闭只眼不管的。虽说是提供一日三餐，但学生们往往晚饭都不会在学校里吃，自然食堂的晚饭会剩下不少。初七和杨母吃不了多少，但李婶也盯上了这些剩菜剩饭，总是全部装回家去。杨母自己也名不正言不顺，不好说什么，只能嘱咐初七早点来食堂。
　　可今日，初七望着窗外渐渐变黑的天色，郁闷地摸着自己的肚子。他可能今日会饿肚子了。
　　“不就是打个饭吗？”听到初七的回答，程嘉年就笑了出来：“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来，把课文再背一遍，你要是能一个停顿都没有的背完，先生我就请你吃饭。”
　　“真的？”初七听到最后的那句，眼里的光顿时又亮了起来。他想了想，对程嘉年说道：“先生可不许骗我！”
　　“不骗你，真的请你吃饭。”程嘉年看着他那副可爱的小模样，总觉着自己的心都快化了。他哪里会骗他，他恨不得把所有的美食都放在他的面前，就为他能笑一笑。程嘉年想，若是搁古代他可能会是掷千金求佳人一笑的周幽王。
　　杨初七得了程嘉年的保证，在饥饿的压迫下很流畅地背完全文，还一字不错。这让程嘉年深深地震撼，又有小小的得意。
　　“走，先生请你吃饭去！”程嘉年乐得将大门一关，带着杨初七朝学校外走去。
　　学校附近就有间专做洋人饭菜的饭馆，装修得可是富丽堂皇。程嘉年带着初七大摇大摆地进了这间饭馆子，他也没让初七点菜，自己翻着菜单点菜。他正要搁下菜单时，却发现初七两只眼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于是他又叫回了服务员，豪气万丈地说了句自己回想起来都想打死自己的话：“每样都给爷上一份。”
　　“两份，谢谢。”初七自然地接了他的话，服务员望向程嘉年，见程嘉年点了点头才离开。
　　“这么多，你吃得完吗？”程嘉年怀疑地看着初七，这小小的身板能吃得下这么多？
　　初七却是咧嘴笑着：“先生说好了请客，可不要反悔。”
　　“不反悔！先生绝对不反悔！”程嘉年狐疑地看着他，怎么感觉自己仿佛掉了猎人的陷阱。他再看去，初七又是一脸乖巧纯良的脸。他只见这张纯良的脸对着服务员离开的方向大声喊了一句：“再加四个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