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花台》一昧相思

6、先生，您好！

　　初七还是没有犟过母亲，或者说他也没有真的要和母亲犟。毕竟天底下只剩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瞧母亲那样的气恼，初七明面上不敢再说学唱戏的话语。他跟着母亲一起去了新式学堂，那是一座房顶尖尖的建筑，和东郊民巷的房子风格有些类似。
　　杨母站在学校的院子里，望着不远处的教室，兴高采烈地对初七说：“初七，你看，你以后也能坐在里面念书了。”
　　初七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望着教室里举着书的学子们，心中也有些动摇。原来母亲心心念念的上学就是这般模样，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齐声朗诵着课文。清脆、爽朗，别有一番的韵味。
　　“初七，你还记得你父亲的心愿吗？”杨母帮初七整理着衣襟，笑容里却掠过一丝难过。“你父亲一直想让你上学，做个读书人，将来做个人上人。”
　　不管初七情不情愿，杨母舍弃了大部分的工钱，又让初七也帮忙干活，磨了好大一阵这才求得校长的同意，免了初七的学费，让他也可以坐在教室里念书。
　　为此，杨母还特地做了些拿手菜送去了对门的李婶子家，千恩万谢了一番。
　　杨母每日天不亮就要赶去学校厨房做事，而初七则负责从蔡家巷子尽头的崔家搬运学校要用的蔬菜。这是学校厨房里的帮工马婶指定的，她是李婶子家的一个远方亲戚，比杨母更早进了学校厨房。因校长想着搞一个寄宿制，学生的一日三餐都由学校提供，所以才又要了帮工进来。
　　马婶仗着自己资历老，再加上杨母因想着初七上学的事情，遇事也对她诸多忍耐，偶尔初七有忍不下去时也是杨母按捺了下来。
　　初七回头看看大菜筐子，里面均是些萝卜青菜的便宜货色，也不知道这马婶在中间吃了多少黑心钱。
　　日光从清晨的薄雾中探出头来，轻柔地洒在干净的石板街面上。少年顶着一头略微凌乱的头发，弯着干瘦的身子，费力地拖着一大筐子的菜。汗珠从他的脸上缓缓地滴落，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抹，却没看到手掌心已经磨破了皮，露出丝丝血迹。
　　天色已经不早了，要是不能赶快将菜送到学校，怕是马婶又要指桑骂槐地为难他的母亲了。
　　初七甩甩头，抛掉一切的烦躁，拖着拉着用尽所有的方法，将那一大筐菜送到学校厨房。
　　他刚从后门跨进学校厨房的小院子，便看见马婶端着筛子从里面出来，阴阳怪气地瞥了他一眼，嘴里还碎碎地念叨：“什么东西！”
　　马婶对他们母子向来是看不惯的，大概是因为新增了杨母，校长缩减了她的工钱。再加上杨家母子长相清秀，为人和善，来了学校没几日便得到了大家的喜爱。她的心里更是忿忿不平，不就靠着一张脸么，靠脸的东西还能什么好货色！
　　马婶开始了源源不断的造谣，就连蔡家巷子都悄悄地流传着杨母勾搭上了有妇之夫的校长，将杨初七送进了贵族学校。
　　初七听见是愤怒了，他挽起袖子准备抽那个老娘们一顿，却被杨母拦下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初七，活在这个世上就要学会低头。
　　初七最终没有抽马婶，并不是因为杨母的这番劝诫，而是因为他知道杨母不想失去这份工作。他如果真的动了手，离开的可能是只有他们母子，也有可能他们和马婶都离开。马婶可以另外再找新工作，但杨母肯定会伤心的。
　　所以初七屈服了，如同此时他明明听见马婶的骂声，却依旧默默忍受。他对着地面上的水洼自嘲地笑笑，装作没有听见一般。
　　初七将菜筐子拖进厨房，杨母一手搅动着锅里熬的粥，一手指着旁边的空地说：“放这里吧。”
　　初七听话将菜筐子放在杨母指定的地方，又搬来一张小板凳，帮忙摘菜削萝卜皮。
　　厨房说起是马婶做饭，杨母帮忙打个下手，但实际上杨母几乎包揽了全部的活计。马婶不是端个筛子在院子里装模作样地晒太阳，要么就是摸到旁边的空屋子里睡着不出来。她脸皮颇厚为人又刻薄，性格还睚眦必报，其他人就算有知道的，也没人替杨家母子出头说上几句。在这个时代里，扫自己门前雪才是处事的基本准则。
　　学校里里外外几十口人，杨母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幸好有初七在，否则就乱成了一锅粥。待杨母将最后一道菜端出去时，才发现初七竟然还呆在厨房里。
　　平常初七都是在杨母炒菜时，自己跟着扒几口饭就去前面的教室了。今日杨母太忙没顾得上他，他竟然还转身去继续削土豆。这可把杨母急坏了，她扔下手里的抹布就走过来，一把将他手里正削着的土豆扔进筐子里。
　　“怎么还不去上课呢？你不是说今天有新先生来吗？要是迟到了，可就给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哦。”初七磨磨蹭蹭地擦了擦手，他才不想理会什么新不新先生的。对于他来说，都是来说一些他听不懂的人。还有就是他不曾和母亲提起过的，马婶有一点不曾说错的话，这里是新式学校却也是所贵族学校。来这里上学的人，无一不是家里有矿的，都是来学习一些洋文准备日后留洋的。
　　初七与他们相比，一家里没矿，二他没有基础。同学间说的话他插不上嘴，先生教的东西他听不懂。一来二去，他便有些不愿意去教室里念书，他宁愿在厨房里和母亲呆在一起，他还能帮帮母亲的忙。
　　初七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敌不过杨母充满希望的眼神，她希望他能念书，她说他的父亲希望他能念书，做个读书人。
　　初七闭上嘴，默默地转身离去。
　　“等等。”
　　在他没走出几步时，杨母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匆匆地向他跑来，瞅了瞅四周没人，将一个小小的馒头塞进他的怀里。“你还没吃早饭呢。”
　　“母亲，我不饿。”初七知道馒头都是马婶点过数的，要是等会儿马婶查到数目不对，怕是不肯罢休又要闹一场。
　　“听话！”杨母没给他反对的机会，将馒头塞得更进去些，转身回了厨房。
　　“初七，好好念书。”
　　初七望着厨房内母亲忙碌的身影，小心翼翼的将馒头收好，朝教室的方向大步走去。

　　“哧”地一声，学校的大门外忽然停下来一个大“怪物”。守门的老头眯着老花眼你，背着手围着这个大“怪物”走了两圈。
　　“这是……”他话还没问，就看见校长谄媚地笑着迎上了大“怪物”。黑漆漆的大“怪物”忽然开了一扇门，一个身着洋人衣装的男子从里面钻了出来。
　　守门老头被吓得差点摔在地上，校长却堆着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
　　“三少，您好。”
　　程嘉年抬了抬帽檐，瞟了瞟校长，又嫌弃地看了看一旁的守门老头，倨傲地应了声。“嗯。”
　　“这边请，三少。”校长殷勤万分，前两日商会的宋会长让人来传话，说是程家的三少爷从法兰西留学回来，要来学校做段时间先生。他听闻过这位程家小霸王的许多事迹，让这样的人来教书育人岂不是误人子弟么？但他却不敢表露出丝毫的不满，他仅仅是个被聘请的校长，并没有多大实质上的话语权。这座新式学校，原本就是商会内部做的一个学校，与传统的私塾不同，是专门仿照洋人的学校建的。出资的大股东便是赫赫有名的程家，因此商会的宋会长也不能不给程家这个面子。
　　程嘉年自然也不是安心来教书的，他不过是来避避风头，顺便打发打发时间的。
　　校长一边战战兢兢地向他介绍着学校的设施设备，他偶尔敷衍了几个字，大多数时候是不耐烦的。
　　学校并不大，校门进去便是一处平地，对面有栋3层楼的小洋房，房顶还是仿照西洋风格的尖角，与四周其他的房子格格不入。程嘉年听着校长的介绍，这栋西洋造型的房子就是教室，旁边另外一栋两层中式小楼是教师办公楼，后面围绕着一圈的还有饭堂与厨房，另外圈了块地正立着个牌子“学生宿舍”。
　　校长看程嘉年的目光望向“学生宿舍”，连忙推销道：“三少是留过洋的，我听说洋人那边都是寄宿制，学生吃饭住宿都在学校里的。我这里也想这么做，免得日后他们出去了不能适应……”
　　校长刻意地停顿了下，等了半晌见程嘉年没接话，才讪讪地自己接下去：“图纸都做好了，现在就差点动工的钱，不知三少可否……”
　　程嘉年原本没在留意他的话，忽然听到这一句才明白这位校长从一开始对自己百般殷勤的缘由。他的钱可以自己花天酒地，可以自己随意洒出去，但被人这般算计着，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
　　他冷哼一声，自顾自地转进教学楼。校长见明显有些恼意的程嘉年，心中埋怨自己太过于着急了，横竖这位程三少都要在学校里呆上一段时间，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赶在这一时呢。可现在后悔已经是无用了，他只好跟在程嘉年的身后进了教室。
　　学校刚开始办没多久，学生自然不是特别多，大部分都是商会内部的子女或者亲戚家的孩子，疏疏拉拉地差不多有二三十人，此时都聚集在一间教室里上国文课。
　　程嘉年的贸然闯入本是十分的不礼貌，国文老师正想说他时，却见校长从他身后走了出来，顿时就闭了嘴。
　　校长站到讲台中间，一脸严肃地对下面的学生介绍：“这位是程先生，刚从法兰西留洋回来的。你们要好好地跟程先生学……学……”
　　校长一时竟没想起来要给程嘉年安排个什么样的科目老师，在心里纠结着，口里也一直拖延着。
　　台下若干的学生扬起头，等着校长的介绍，未料到校长也结巴起来，一时间场面即为尴尬。
　　“学习法兰西文。”程嘉年跨步上前，挨着校长站定。学校虽是新式的，但学生却还是只收了男学生。不过也还好，程嘉年对那些个黄毛丫头本也没什么兴趣。至于法兰西文嘛，他自诩还是学得很不错，尤其是在写情书方面，简直登峰造极，收了他情书的法兰西姑娘几乎都感动得落泪，以为自己被深爱。
　　“同学们请鼓掌，热烈欢迎程先生！”校长带头鼓掌，用掌声化解这一场无声的尴尬，
　　“谢谢。”程嘉年也装出一副正然的样子向台下的学生致谢。他声音低沉温润，又刻意地趟着几许温柔风流，再加上那身西洋衣服，已然是让台下的学生都向往起海外的生活。
　　是不是每个人出去后，都能变成他那样的风流倜傥？
　　程嘉年满意地看着学生们的脸上流淌出的羡慕与崇拜，他就差没得意地摇程老太爷手里的那把折扇了。
　　“校长，先生，对不起。”
　　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如同黄鹂鸟飞入了教室。程嘉年随着声音看去时，不由得眼前一亮。
　　他以为刻意地不去想那个月下的少年，就能遗忘曾经心动的感觉。可当他再次看见那个人时，发现自己的心都跳动得比平时快了几倍。他第一眼就认出了少年，毫不迟疑地认出了那个人。
　　“杨初七你怎么又迟到！难道是不想念书了吗”校长看着门口站着的少年，他的火就不打一处来。本来就是挤进来念书的，杨初七不仅不珍惜这样的机会，还隔三差五地迟到，尤其今天还是当着程家三少的面儿，这让他的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
　　“杨初七……”原来他的名字叫杨初七，程嘉年不由得眼里含笑，让等候在教室外的栓子一阵恶寒。“你是初七那日出生的？”
　　初七莫名其妙地看向讲台上的男子，他只是迟到了，问他出生日子做什么！若不是校长在场，他想他肯定会丢个白眼给那个傻大个子。
　　“他是初七出生的，腊月初七。”初七不答话，校长当然要来捧程嘉年的场，顺便再教训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点回座位上去！再有下一次，就不要再来了。”
　　“哦。”初七垂下头，沉默地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正当初七从讲台边上经过时，却被程嘉年唤住：“等等！”
　　“先生？”初七有些不懂他为何要叫住自己，难道还想追究自己今天迟到的事情么？他突然有些惴惴不安，要是真的被追究，是不是就不能再在这里念书了？
　　“先生，还有什么事情吗？”
　　程嘉年唤住初七却又不说话，初七只好硬着头皮再问了一次。程嘉年这才被惊醒，他看看一脸疑惑的校长，再看看台下睁大眼睛等故事结局的学生们，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才一本正经地说道：“杨初七，你还没向先生问好！”
　　“啊？”校长与其他学生俱是要昏倒的表情，他们想象了程嘉年可能会说的话，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吐出来这样一句话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挑不出什么错却又说不上哪里对来。
　　同样懵的还有杨初七，他方才心里想了一堆要解释要求饶的话，他甚至在想如果都不行的话，他就只有下跪了，结果耳朵里听到这样的一句，瞬间让他冰封在原地。
　　“先生……先生，您好！”
　　应程嘉年的要求，杨初七恭恭敬敬地向他问了声好，并且还赠送一个行礼。
　　程嘉年嘴一咧，在校长惊恐的眼神里笑得甚为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