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钟》珩行天下

5、工作

　　路姗姗第一份工作的正式名称是所有毕业女新人中最大众化的一项——文秘。用她对王茜的形容来介绍，那就是“打杂”。她说：“所有从老板到老臣子不愿意干的活儿，上到送发文件，下到复印资料，全都是我一个人。”

　　王茜听了却一半是仰慕、一半是同情：“哇，那你岂不是像三头六臂一样，好能干啊！可是他们凭什么这么使唤你啊！”路姗姗没好气地回答：“凭他们给我开薪水呗。新人都是这样被使唤出来的啦，说得好听点，就叫历练——经历太多，所以才练得出来。”王茜哧道：“我就觉得他们就是剥削你。资本主义好的没学、坏的照搬。就你那点工资，够养活什么。”路姗姗听了那后半句，没有吱声，只是拿起茶桌上的水杯，想要倒杯水，才发现水壶是空的。她于是站起来，平静地说：“我去烧点水，我们再慢慢聊。”留下王茜一个人还在那里为她自己从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愤愤不平。

　　只是路姗姗没有告诉王茜的是，之所以她的办公室里什么杂务都要她一个人做，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办公室里除了头儿，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去应聘那天，自认给对方留下良好印象的她，对进入上升空间比较大的广告部还觉得十拿九稳。结果通知来的时候，那欢迎着她的位置却变成了可有可无的文秘工作，在后勤部。
　　到人事部报道的时候，她甚至试探着问了一下当值接待的工作人员，笑着说自己当初应聘的广告文案之类的工作，原来是负责后勤。这个工作人员三十多岁快四十的模样，不冷不热地回答：“那后勤也要人啊，你做不做吗。”路姗姗听到这话赶紧收了声，没敢往下再问。

　　办完手续跟着前台小妹去办公室，才发现那边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诺大一个办公室，窗明几净，却只有两张桌子。一张实木的大桌摆在窗前正中，桌上的各种东西摆得整整齐齐，桌面擦得一尘不染；一张白色标准办公长桌摆在左侧靠门的地方，上面一台显示器，一台电话，转椅后边就是饮水机。不待前台小妹提点，她已经很自觉地把自己手中用纸盒装着的刚从人事部领的一堆办公用品放在了那白色的桌台上。

　　前台小妹伸长脖子，侧过头瞅瞅门外，四顾无人，这才压低声音同路姗姗神秘兮兮地说：“我告诉你噢，你办公室这个小老板可是管我们大老板的。”路姗姗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兴致勃勃地继续往下讲了：“你们这儿地方宽敞，活儿又轻松，又是负责采购劳保产品和发购物卷的。到时候有什么发不完的好东西记得给姐妹预一份噢。”
　　这小道消息来得如此迅猛而直接，路姗姗一时之间完全搞不清状况，而此时门外已经由远及近传来高跟鞋走路的声音，再看前台小妹俨然已经换了幅略显严肃的表情，声音不高不低，但足以让门外的人一同听到，嘴里的话更是干脆而利落：“你的桌子就是这个，这张是公司内部各部门的内线电话号码单，待会儿技术部的人会过来给你调试电脑、网线、还有登录密码。”甚至极公式化地顿了顿，又道，“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我先回去了。”

　　前台小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高跟鞋的声音刚刚好就停在了门口。前台小妹笑着同来人打招呼：“英姐早，我带您这边新人过来认路。她叫路姗姗，是二月份招进来的那一批。”然后一回头，叫路姗姗，“路小姐，这是你们部门主管，刘英，刘经理。”路姗姗站得笔直，还未开口，只见刘英笑着对她说：“叫我英姐就成。我最不喜欢那些客套。”又对前台小妹讲，“你忙你的吧。”前台小妹好似得了圣旨一样，赶紧又打了个招呼就走人了。

　　刘英走到自己桌前，把手中的白色真皮挎包随意地往桌上一放，坐到又大又宽的真皮转椅上，仿佛半个人都埋在那片皮质的黑色中。刘英见路姗姗还站在那里没动，于是招呼她：“刚才她说你叫什么来着……”
　　“我姓路，公路的路。路姗姗。”路姗姗礼貌地回答。
　　“哦，”英姐笑得有些奇怪，“就是那个什么姗姗来迟吧。”
　　路姗姗听了这话心下一紧，联想到前台小妹的话，心里大致有了个思路，背上更加冒冷汗，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英姐却继续笑道：“我说，你的名字，是不是姗姗来迟的那个姗姗？”
　　“是的。”路姗姗赶紧回答。

　　英姐拉开左手边的抽屉，拿出一包烟和打火机，手势娴熟地自己给自己点上。细细的女士香烟加在她同样细长的手指之间。那些青烟在逆光的颜色里分外显眼，而英姐脸上的神情却模糊起来。
　　“我不是定时定卯坐班的，经常要出去跑些业务。有个秘书平时在办公室里帮我守着也比较方便。”她弹弹烟灰，“路小姐大学刚毕业？”
　　“是。”路姗姗站在原地没动，“说来惭愧，毕业好几个月才找到这份工作。以后肯定有很多要跟着英姐学习的地方。”
　　英姐笑笑，不以为然，“不用跟我学。有什么不懂的，那有张电话单，该找哪个部门就找哪个部门。”

　　正在这时，英姐包中的手机短信铃声响起。英姐拿出手机看了看，又放回去，然后站起身来，重新拎起挎包，笑得娇美而精致，如画裱在光滑丝绸上的一般：“我有事要出去。有电话找我就让他们留言，这些基本的事情还是会做吧？你就先做着，边做边学吧。”
　　路姗姗一边应声一边看着英姐象只白蝴蝶一样翩翩走过她身边，然后那清脆的高跟鞋声音慢慢地远了。除了英姐来去匆匆留下的淡淡香水混杂着淡淡的烟味，这办公室里好似从一开始就只得她一个，好似从来没有更多的谁来过。

　　她上班第一天，就只见的自己顶头上司这一面，如斯短暂。

　　一个公司里，获取八卦的最好场所就是茶水间。烧壶水、泡碗麦片的时间都足以让人交流各种最新信息。路姗姗还属于新人问路的阶段，所以从来只负责旁听，也没有人想起要向她来打探什么，她也乐得这种边席地位，就像大剧院里看戏，靠近紧急出口的那些偏旁位置再不济，坐过道边的也总比坐正中位置上的人跑得要快。
　　而一个公司里，如果哪天突然没有了八卦新闻的话，用前台小妹的话来说就是“离倒闭也差不多了”。而在这些数不清的各种断断续续的消息里，她只关心和自己部门有关的事情，其他的关心来也没用。

　　有天前台小妹难得地问她：“小路姐，听说你是你们那个小老板亲自点名要去的人啊？”
　　这话其实都不能算是个问题，但对方就是在等着你给出答案。路姗姗只能装傻反问：“是吗？”想了想又道，“有次听英姐说过年那会儿忙的不行了，她那边缺人得利害，我刚好也是中文系毕业的。”
　　前台小妹却嘿嘿笑道：“你那批里听说还有专门的学什么档案管理的文秘专业的。”或许后面应该还有句“她都不要就要了你”，但对方就是偏偏不说出来，但这层意思又明明白白地摆在你面前。路姗姗也不傻，不会自己跟着就往话套里面跳，反而谦虚地说：“我们中文系那时也让学文书和档案管理，为了就业方便。”正说着又进来了两个人，路姗姗赶紧跟前台小妹打个招呼，就溜了。

　　那些断断续续的信息，真的假得掺合在一起，她都照单全收，再在自个心里悄无声息地慢慢整理，也就整理出个大致的模样来。

　　某次陪王茜逛街，王茜问她工作惯不惯。她先说还好，不累。叹口气，又道：“就是没什么挑战，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杂务事情，什么都学不到。”王茜想了想，问：“我也奇了怪了，记得你那会儿兴高采烈地回来不是说是做什么广告的，怎么一开工却成打杂的了。”
　　路姗姗试探地开口：“我听人说，面试的时候，老总对我印象还不错，但是我现在这个上司不高兴，就把我要去了。”
　　“她也面试你了？”王茜诧异。
　　“没有。”路姗姗一边看街边橱窗里的衣服，一边平静说道，“所以才奇怪了。”顿了顿才又开口，“后来我才听人讲，她跟老总关系不简单。她不喜欢我，所以就这样了。”
　　王茜却还是奇怪：“她既然不喜欢你，要你去做什么。”路姗姗白她一眼，不说话。王茜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方才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她是那老总养的小的吧。所以见不得自己米饭班主对别的女生有什么好印象。”
　　路姗姗忙说：“可我又不是什么姿色上排得上名的，她防我做什么？”
　　这回王茜却是很老道地回答：“这种女人，整天都跟做贼似的，不妨一万就防万一的。也对，她在她米饭班主那儿，最多也就是一临时工，又不像别人做大老婆的可是正式工带保险的。她肯定一听说你是个大学新毕业的，就紧张了。她比你岁数大吧？这种人吃的就是青春饭，要捏的就是比她更青春的。那她现在没为难你吧。有没有成天没事儿就在那儿数落你画浓妆太俗、化淡妆又不体面？”
　　路姗姗被王茜这番话逗笑了，笑着说：“那倒没有。估计她看了我的模样，觉得警报解除了吧。”
　　王茜却看了她一眼，正色道：“姗姗，你可不要妄自菲薄，年轻就是最漂亮的。所以——”话题一转，撒娇一般，“为了我们的青春常驻，一会儿逛完街，陪我去做面膜好不好？正好我这有张赠券，我可以免费带个人噢。”
　　路姗姗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只能一味应好。

　　躺在美容院的白色窄床上，路姗姗闭着眼睛，闻着香薰里蒸出的一层蔷薇、一层香橙的味道，她觉得很放松。美容小姐细长而有力的手指，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按摩过她的额头、脸颊、下巴还有颈部，她也觉得很享受。只是在美容小姐问她：“待会儿洗掉面膜后，小姐今天要不要试一下我们最近新推出的美□□华素护理，只要再加两百元。”
　　路姗姗那厚厚面膜泥下的脸笑得难免会有些僵硬，然后若无其事地说：“不用，我担心重金属，从来不碰美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