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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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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姗姗!”一个尖锐的声音划过雀跃的人堆传过来。坐在人堆边上的路姗姗一个激灵,赶紧答道:“在!”随即起身,快步走上前去。尖锐的声音就在身边:“磨蹭什么呢!不想工作别来应聘啊。”
路姗姗赶紧好声好气地陪上小心:“您们大公司应聘的人真多,我站后面真是要挤半天才能走过来。”
尖锐的声音迅速将她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没有看出任何足以让旁边的女性自卑的地方,也就懒得再理她,直接递过来一个蓝色文件夹:“这份是你的申请资料吧,拿好了,进去吧。”
路姗姗郑重地双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文件夹,仿佛接过易碎的古董花瓶,哪怕这花瓶她一个月能送出十几二十份。然后深呼吸一口,步履稳健地走过这临时秘书台,推门,进门,关门。喧嚣的声音就隔离在了厚实的木门外。
三个所谓的面试官坐在长条的桌子后面。两男一女。边上那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士先开口:“路小姐,您好。请问您为什么要应聘我们公司的职位呢?”
然后是所有她在别处已经回答过无数遍的问题,终于坐在中间的中年男子问出了一个让她也觉得新鲜的问题:“路姗姗小姐是吧?姗姗?该不是什么姗姗来迟的意思吧?难道路小姐是个很容易迟到的人?”这问题如此新鲜,仿佛闷热的天气中那第一缕清新湿润的空气,但那忽然而至的湿润气息或许意味的只是接下来的暴风骤雨。
她却反应极快地马上想出了故事一般的答案来:“是的。因为我父母从前是知青下乡,回城晚,结婚也晚,所以我算是个姗姗来迟的孩子,就为我取名姗姗。”
事实是她的父母都是工厂里的车间工人,这名字据说是车间里一个刚分配来的大学生给帮着取的。但这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实又有谁会去深究呢。她应聘的是广告文案,做这种工作,要的就是能想能说,哪怕是些自己不懂的事情,编故事也要编出个内行的样子来,不是么。
中年男子闻言开怀笑道:“原来是知青的孩子!”顿了顿,再微笑着开口,“那作为返城知青的孩子,路小姐觉得一个人在生活中,什么样的习惯是好的,什么样的习惯是坏的呢?”
这个问题倒是更加新鲜,是路姗姗在别处从来没有碰到过的。而她只在心里疙瘩了几秒钟,嘴上已经不急不缓地开始回答了:“一个人的习惯如何和他的生活有着很大的关联,”她说话的调子并不快,因为她还要为下一句话争取思考的时间,“每个人的生活都与别人不同,什么样的习惯是好,什么样的习惯是坏,其实很难界定和区分。而且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高度运转的社会中,每一天的生活都变化得这么快——”话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她想她已经找到了很好的答案,于是微笑着用更加清晰的声音继续道,“所以,一个人没有习惯可能才是最好的习惯。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适应这个不断变化的社会和各种具有挑战的新环境。”
对方显然很满意她的这个答案,因为对方接下来的的问题是:“路小姐在薪酬和员工福利方面有什么特殊的要求吗?”
路姗姗步履轻快地走出面试的小会议厅,看着迎面那些容貌各异却是一样的焦虑且迷茫甚而不安的面孔,她知道自己已经和这些还在等待的人划清了界限。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名字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并不是从这一次的应聘经验而来。因为早在读中学的时候,方舒华就为她上了这人生中极新鲜的一课:“我父亲姓方,我母亲姓舒,然后我在父亲家排‘华’字辈,所以他们图省便,就为我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图省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的路姗姗,第一次知道原来取名字还有这么多的说法和讲究,对方却道这只是为了图省便。
那时方舒华清澈的眸子看着她:“你呢?姗姗,你的名字真的很可爱。让我想想——咦,莫不是取的姗姗来迟的意思?要我说,你父母一定是盼了许久才盼到你,所以才给你取了这么个可爱的名字,对不对?”
看着明显已经快乐地沉浸在自己的重大发现中的方舒华,路姗姗费力地开口应道:“好象……是这样的吧。”
方舒华笑得更加快乐了,当她快乐地笑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声音发出来,只是那眉眼弯弯,仿佛柳叶梢最新的月牙。那样的笑,也是很可爱的。关于这一点认知,路姗姗从来没有和方舒华分享。
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的或者找到工作不解决户口的,档案和户口都要打回原籍。——路姗姗听见学生处的老师这么说的时候,觉得“打回原籍”的说辞听着就跟“打回原形”一样,原本自以为已经调整好的心态又有点往下沉。陪她来办事情的王茜还给她打气,说:“姗姗,要不你先回家把户口上了,再回省城来找工作。这个社会变得好快的,以后户口这种东西有没有用还不知道咧。”
路姗姗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问她:“你真不回家了?”
王茜孩子气般坚定地回答:“不回!我男朋友现在想先在这边找工作,我就跟他在这边。他将来去别的地方,我就跟他去别的地方。我们房子都租好了。”
路姗姗看着她一脸正义凛然一般的坚定,忍不住打趣她:“那你父母不哭死了,好不容易养大个女儿,孝道都还没看到,就被人拐了。”
王茜也嘻嘻地笑,笑完了又有点愁,紧着眉头道:“我也不想这样啊,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是不接受我男朋友,老说我男朋友没本事吃软饭什么的。”
路姗姗本来想跟她讲些门当户对的道理,但想到自己才被人甩的原因,觉得这些道理实在是轮不到自己来讲的。她又想劝王茜要知足,毕竟父母骂了闹了也还供养着她,让她不至于为钱发愁,这样的际遇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如何不该知足。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个可供参照的“别人”怎么看怎么像自己现在这种落魄样子,是以这话也就不说了。一路上听着王茜说着些东拉西扯的化妆啊衣服啊,她偶尔点点头嗯两声,也没有什么更多话的好讲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王茜快乐的声音终于把路姗姗游离的思绪又给拉回到现实中来。
路姗姗诧异道:“说定什么了。”
“一会儿吃完午饭我们就去逛商场看衣服啊。”王茜睁大眼睛看着路姗姗,“找工作难道不要穿点正式点的衣服,小西服、小皮鞋什么的,总不能穿运动衫加跑鞋去吧。你刚才不也说好来着。”
路姗姗一想到工作的事情心下就跟团乱麻似的,听了王茜这些话,虽然知道对方是在为自己设想,但一对比王茜那种说起逛街就立马高涨的热情,心里也有点老大不乐意,但面上也不好表露出来,嘴上还要好言好语地耐心回答:“我的大小姐,我是说,你建议买小西装这种衣服,很好。但下午我还要收拾那些文件资料什么的,万一有个什么漏了的章没盖,难道再从老家跑回来专门盖个章啊,那不冤死啊。买衣服的事情等我又开始找工作的时候再说吧。”
王茜听完她这番话,倒也没往旁的想,爽快应道:“也对。总之呢,你就记住我是支持你的。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至于陪吃陪喝陪逛街这些三陪活动,我更是当仁不让。”
路姗姗也忍不住逗趣:“知道了,我的好三陪。”
“不只是三陪,姐姐你一句话,全陪都成。”
“是是是。你小声点,你看那边都有人看我们了。我都替你脸红嗳。”
……
毕业返家第二天,路姗姗一大早起来,就着咸菜喝了碗粥就赶着出门去上户口。
街道派出所倒是新开了个文明便民窗口,虽然里面坐着的年轻女警察面冷冷,但做事利索,三下两下把登记表格打印出来,从玻璃窗口递出来:“核对下你名字,然后签个字。”
她签完字,递回去,对方说“可以了”,把户口本连同其他收费单据还给她。这么一件她原本认为很紧要的事情——上户口——就这么结束了。
再回到家里,正在厨房洗菜的母亲见了她,问:“上好户口啦。”她说是,把红色的户口本递过去。母亲把手在围裙上擦一擦,把本子接过去,走到卧室放好了,出来跟她叨叨:“你爸也到处问过厂里领导了,都说现在国营单位效益差,下岗都来不及怎么招新人。要不……你再回省城去,看看有什么工作没。我看私营什么的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工资好,总好过只能领工厂里那几百块基本工资吧。而且地方大点总比小地方机会多。”路姗姗耐心地听完,只应了句知道了。母亲叹口气,说我们也帮不到你什么,说完就进厨房去继续洗菜了。
路姗姗知道母亲说的都是些大实话,所以没什么好再继续讨论的。只是在看见母亲在狭小的厨房里忙活的时候,她偶尔会想,比如王茜的母亲在厨房是什么样呢,比如叶颖珊的母亲在厨房是什么样呢……比如方舒华的母亲在厨房会是什么样呢?
她全都想不出来。
正如听中学同学说方舒华家搬到省城了,她也想不出来方舒华在省城的新家又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去省城找工作前,她给王茜打电话问借住的事:“我可以付点房租——”话还没说完就被王茜打断:“没问题的,你过来吧。我朋友这个月回他老家去了,我正愁没人说话呢。”
放下电话,坐在旁边小木凳上剥新花生的母亲抬起头试探地问她:“你这个同学叫什么名字啊?靠得住不?”
路姗姗心想,一个人靠不靠得住和她的名字有关系吗?但还是认真地回答母亲,以打消对方的顾虑和担忧:“是我大学四年的舍友。家庭还是不错的。人也很好。”
母亲点点头,继续低下头去剥花生,一边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人好就好。出门靠朋友,多几个朋友总是不错的。”这些话都是路姗姗这阵子听惯了的,她也就没有再继续专注地听下去了。
此刻她只想到了一件事情:她要回省城了。从教务处老师说她的档案要“打回原籍”之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她就又要回去了。时间仿佛忽而回到四年前,她知道自己高考分数上线了,知道自己要进哪所大学了,那般让她觉得未来忽然开阔,但却明亮得仿佛刺眼——反而让人看不见,那往前延伸的道路上到底又有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