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入梦来》陈戈

1、魏子楠，你的名字

　　萧依宁是舒唐最好的朋友。
　　舒唐讨厌萧依宁。

　　“哗，好大的黑眼圈，你又做梦了？”

　　“嗯。”

　　“还是那个女生？”

　　“嗯。”

　　“这次说了些什么，记得吗？”

　　“一睁眼就想不起来了。”

　　“真的不认识她吗，好好想想，说不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呢。”

　　“不认识。”

　　“啊，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好神奇啊。连着两个月梦见同一个女生，像电影里的情节。”

　　“……是吗？”

　　“不过就只是站着说说话吗，你在梦里和那个女生没做什么其他的吗？”

　　“……没有，能做什么？”

　　“啊，真让人失望。”

　　还没等舒唐领会到底有什么可失望时，萧依宁紧接着说:“我跟冯其分手了。”脸上的表情却和话语极不相衬。

　　“……哦。”她用一个字匆忙掩盖了脱口而出的小心思。

　　此时两人正在十字路口等绿灯，萧依宁似乎对她的反应很不满，用手戳了戳她肩膀，“今天你生日，又是星期五，放学了我们出去玩吧，我介绍新朋友给你认识。”

　　她想也不想地便拒绝:“我爸让我早点回家，他的女朋友会来。”借口，因为她不想和萧依宁一起出去。

　　对方的上身从自行车上凑过来，“你爸这次真的要结婚了？那女人不是还有个女儿吗？她女儿同意了？如果真的成了，那你岂不是要有个姐姐？”

　　不想回答对方连珠炮般的问题，舒唐趁机反问:“你呢，为什么跟冯其分手？”

　　“因为他写了一首诗给我。”

　　足足消化了好几秒，她才不敢置信道:“就因为这个？”

　　“是借口啦，”萧依宁吐了吐舌头，她经常做这个动作，诚然这会让她显得更加可爱，“我看腻他了，就随便找个理由分手了。啊，绿灯。”

　　她开始朝前加速，风吹起后脑勺的长长的马尾。舒唐静立原地，凝视与对方之间越来越远的距离，握紧了自行车把手。

　　萧依宁天生有一种技能，哪怕是骑车过个马路，也是柔弱的略带仿徨的姿态，像春夏季节之间无处可去的风，趁其不备，就吹进心里。与之相比，舒唐宛如一根木头。

　　没有人会放着好好的春风，反去喜欢一根木头。

　　“你发什么呆，快点啊！”萧依宁在前面回过头喊。

　　“来了。”她弯下腰，预备往前追，却心知这是怎么也追不上的距离。

　　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自己如此讨厌萧依宁的事实。

　　如果有一版字典能够好好地解释“萧依宁”一词，底下的释义必定是一长串的——“从家里的窗户能够看到最繁华的世界广场”，“会在校服外套里搭配各种精致的针织衫”，“课间时声音发嗲地要求你陪同去厕所”，“每次考试绝对不会掉出全年级前十”……以及末尾用最小号字体写的一句可有可无的话——“最好的朋友之一有舒唐”。

　　换作舒唐便简单多了，生搬硬凑出一行字，“丧母”“平凡”“最好的朋友是萧依宁”，没了，寒酸得令人几欲落泪。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活法，普通人也可以偶尔暂时地忽略自己普通的事实。但舒唐不行，因为她小学便认识了萧依宁。

　　那时的舒唐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留着一成不变的齐耳短发，面部表情麻木，说话奉行“简练是金”的原则。由于借给对方一只铅笔，她便偶然与萧依宁结识。

　　顺着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两年的轨迹，舒唐逐渐逐渐变得沉默，变得黯淡，变成萧依宁背后的影子，原本简单的名字前加上一行不凡的前缀——与萧依宁形影不离的跟班。

　　恶臭的种子起初只刚发了芽，也就暂时停止生长，促使芽苗日渐茁壮直至长成参天大树的人，是冯其。

　　**

　　“为什么是你呢？”

　　中午喧闹的食堂，萧依宁一边小口小口吃着西红柿牛腩，一边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向舒唐发问。

　　“什么为什么？”

　　“我是很好奇，做梦的人为什么是舒唐你呢？”

　　喝汤的勺子停在空中，“也没什么，梦见那个女生又不能使我数学满分，谁想做谁去做吧。”

　　“有很多人巴不得呢，完全就是电影里主人公身上才会发生的事情啊，只是……居然会发生在你身上。”

　　萧依宁眼睛弯成一道月牙，“这就像中彩票一样，舒唐你是那个幸运儿呢。”

　　中彩票的人可以是富豪，中产，也可以是一贫如洗的工人或乞丐，它不会要求看你的简历，也不需要你会十八般武艺，即使是主角身边的炮灰也能借此一飞冲天，拥有掌握人生的权利。

　　萧依宁这是什么意思？

　　“冯其，这里有空位——”

　　熟悉的名字迫使舒唐抬起头，冯其连同另一个男生朝这边走来，看见她，他停下脚步，眼神从她的脸逐渐移到背对他的萧依宁身上。她向他笑一下，准备往里坐时，对方却和另一个男生低头言语，两人转身去寻觅其他位置。

　　看看冯其在远处落座的身影，又看看一直玩手机无动于衷的萧依宁，舒唐产生一种奇怪的预感。

　　“你这次跟冯其是真的分手？”

　　对方头也不抬，“我哪次不是认真的？”

　　“不一样，你们之前也分分合合好几次。”

　　萧依宁笑起来，却似乎不是因为舒唐的话，眼睛依旧看着手机屏幕，“这次是认真的，我想通了，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抬起头，“咦，他好像是你的款呢，怎么样，要试试看吗，我不介意的。”

　　握着的不锈钢勺子忽然变薄，变锋利，像把刀，紧紧硌在手掌心里，痛得直流血。

　　明明先遇上冯其的人是她。

　　先喜欢冯其的人也是她。

　　“别开玩笑了，冯其怎么可能……”看得上她呢，“我不喜欢他。”

　　“是么？”萧依宁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明显没在听的样子。她的手机似乎有魔力，一种能让眼睛染上笑意的魔力。

　　这种笑，舒唐再熟悉不过。

　　当初对方就是挂着如此笑容和冯其一起走到自行车棚，而舒唐只能怔怔地在等待中起身，从那辆公共自行车上。

　　自信，害羞，跃跃欲试，都包含在笑容里面，合起来就成为独属萧依宁的势在必得。毫无疑问，一个新的值得征服的对象出现了。

　　一种替冯其不平的感觉油然而生，舒唐看向萧依宁光秃秃的手机壳。

　　“你的吉他挂串呢？”

　　一把非常迷你的吉他挂饰，舒唐很早就在网上预订。由于冯其为萧依宁的生日礼物发愁，就干脆让给他解决燃眉之急。

　　“哦，我放在家里了。”

　　“你不要了吗，卖给我吧，我很喜欢那个。”本来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卖？”萧依宁嘟起嘴思考着，“我可以送给你，但是——放学后得和我一起出去。”

　　和萧依宁出去等于要认识所谓的新朋友，“我爸说了让我……”

　　“反正你也不想去见你未来的后妈和姐姐吧，我早就猜到了。”对方促狭地打趣她，“那还不如跟我出去吃好吃的呢。”

　　“可是……”

　　“如果你不去的话，那我只好把吉他挂在网上卖掉了哦。”

　　舒唐确实不想去见舒伯明的女朋友，再加上萧依宁的威逼利诱，两相权衡之下，结果显而易见。

　　她曾猜想过所谓新朋友的模样。依照萧依宁的喜好，男生应该个子高，皮肤白，声音也需要好听。可临到校门口，她才发现自己猜对了全部，却错了最重要的一环。

　　一个女生。

　　及肩长发。站在校门口。并非引人注目的区域。统一黑白校服的放学大军，人潮经过自动分向两侧，为她和她身后的黑色机车圈出一块贵宾区域。女生抱着双臂，仿佛漩涡中心，对四周移动的视线与私语毫不在意。隔着一重又一重人头看见她们，她伸直了胳膊招手。

　　舒唐听见了她的笑声，很响很亮，又很轻，仿佛春天空气中的柳絮，不含丝毫重担，是灵魂完整的轻松的模样。

　　可是下一秒发现，女生并没有笑。她所听见的笑声似乎来自遥远的脑海的深处。她偏头想问问萧依宁是否听见了笑声，却看见对方眼里闪动一种攫取的光芒。

　　“娉婷姐呢？”

　　女生耸耸肩，“她先去店里了，那家店不好排队，今天又是星期五。”她把视线移向舒唐，“这位……”

　　“啊，”萧依宁拉过舒唐的肩膀，“她就是我上次提过的最好的朋友。”

　　“是吗，”女生笑起来，“她看起来跟你不像一路的啊。”

　　“哪有啊，她就是话少了点，舒唐，是吧？”表面上是征询舒唐，口气里却揉了一些针对第三人的撒娇，一边用右手食指与中指撩起耳边垂下的碎发。

　　这个动作，舒唐再熟悉不过，萧依宁对每一任男友以及即将成为男友的暧昧对象都做过这个动作。

　　“你的名字？”女生把脸对向她。

　　“舒唐。”言简意赅。

　　“哪个糖，糖果的糖吗？”脖子微微倾出一个好奇的弧度。

　　“唐朝的唐。”

　　“不是秦朝吗？”

　　萧依宁向女生靠近一步，“诶，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很严肃，看上去像兵马俑。”

　　一瞬间，舒唐有被冒犯的感觉，可紧接着她发现，萧依宁一边笑一边趁势将手搭上女生肩膀，装作直不起腰的样子，而女生仿佛笑歪了似的，身体却不着痕迹地倾向另一侧。

　　也许，萧依宁这次的征程不会太顺利。

　　“不好意思，开了个玩笑，希望你别介意。”女生竟向她伸出手，用大人之间郑重的礼节来问候，“舒唐，对吗，我只是有点可惜，你笑起来应该会很好看。”

　　舒唐用眼角看见萧依宁的脸色变了变。她抬起胳膊，握向女生悬在空中的手。

　　“我叫——”

　　“魏子楠。”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像一道咒语，让两只手停留在交握的状态。她已经无暇顾及萧依宁的脸色，即使瞠目结舌，也只能任由嘴巴接连说出抛向众人的符咒。

　　“魏子楠，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