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花开》竹西

4、虚惊

　　【虚惊】

　　夜渐渐深了，楼上闹洞房的人也渐渐散去。奚奶奶困意上来，招呼儿子媳妇回房睡觉，奚爸爸和奚妈妈贪着夜凉，又在外面闲坐了一会儿，这才收拾起凉床躺椅回了屋。

　　大妞家只有十来个平方大小。奚妈妈用一块蓝花布隔在房间中间，愣是把一个大通间隔成两个小房间的模样。大妞二妞和奚奶奶睡在外边的大床上，奚工和杨会计夫妻俩就挤在后面的小床上。房间里，除了这两张床和前面一个碗柜，后面一个三斗矮柜，以及窗台下一张堆满油盐酱醋的书桌外，剩下的空间也仅够让人转身而已。至于锅灶，早学着邻居搬到门外走廊上去了。

　　奚工夫妻俩合力将孩子们乘凉用的小竹床用滑轮吊起在三斗矮柜上方，又将大人乘凉用的床板竖在门背后，用那两张摞在一起的长凳抵好，然后将竹躺椅倒立起来，挂在对面的墙上——有时候，大妞在半夜醒来，看到挂在墙上的躺椅，总觉得那里站着一个弯腰驼背的人。好在她这人向来有点没心没肺，也不觉得害怕。

　　杨会计看看吊在柜顶上方的小竹床、门后摞在一起的长凳、抵在长凳后方的床板，还有那张挂在墙上的躺椅，笑道：“要是真的地震了，我们家能报警的东西可真不少。”

　　奚奶奶还没睡着，笑道：“真地震了，你们俩只管一人抱一个孩子，我来收拾要紧的东西。”

　　奚爸爸说：“还有什么比人命更值钱？先逃命再说……”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声响。

　　喀啦啦……

　　这声音像是某种钝器划过玻璃，忍不住让人一阵汗毛倒竖。

　　奚爸爸立时和奚妈妈对望了一眼，奚奶奶也从床上坐了起来——显然，这绝不是被大妞误会过的自行车铃声。

　　三人正面面相觑着，外面又是一阵钝器相击的声音。紧接着，不知哪里响起一个男人高亢的叫喊：“地震啦！”

　　这一嗓子可不同于大妞的喊叫，奚爸爸和奚妈妈不再犹豫，一人抄起一个孩子夺门而出，奚奶奶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冲出家门。

　　跑到院子中央，只见整个大院里灯火通明，所有人全都跑了出来。

　　“哪儿打铃？哪儿打铃？”

　　平时最讲究仪表的江叔叔只穿着个大裤衩就跑了出来，肩上还扛着仍然熟睡的江心。江心的弟弟江岸倒在他妈妈怀里瞪着一双大眼睛，不知道是吓得忘了怎么哭，还是仍懵着没全醒。

　　大妞在爸爸的肩膀上揉着眼，只听有人回答着江叔叔说：“不知道哪里打铃。不是说派人巡逻的吗？只要有地震就打铃。”

　　一听“地震”两个字，大妞立刻清醒过来，问爸爸：“是地震了吗？”

　　“不知道。”奚工把大妞放下来，又紧紧拉着她的手，生怕她不知轻重到处乱跑，然后对众人说：“还是派个人去厂里问问，要是地震了，厂里肯定会有消息。”

　　这主意立刻得到不少人响应，周二哥哥叫了声“我去”，拔脚就往厂里奔去。

　　梁大大牵着梁星抱着梁宇找到大妈妈，把两个孩子往她身边一推，说：“我也去看看。”

　　大妈妈赶紧一把拉住他，说：“做甚又要你跑？二子已经去了，你们爷儿仨给我乖乖呆在这里。可怜这两个孩子已经没了娘，还要让他们没爹吗？”

　　梁宇也怕爸爸真的丢下他跟哥哥，立刻就放声大哭起来。他这么一哭，江岸终于回过神来了，也跟着哭了起来。二妞一看，也跟着哭起来。紧接着，东一声西一声，被吓醒的孩子们一个跟着一个哭起来，就只有大妞瞪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东瞧瞧西望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正奇怪着卢阿姨为什么会全身湿淋淋地裹着被单，就只听一个人摸着她的脑袋说：“看看大妞，啊是喝（吓）傻了，都不会哭了呢。”

　　大妞抬头一看，原来是王向红的妈妈。再一低头，只见王向红和王向阳一人抱着王妈妈的一条腿，正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煞是难看。

　　大妞转头看看二妞，又看看埋在妈妈怀里抹眼泪的卫红，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要嚎上两嗓子表示表示？

　　正犹豫着，一抬头，突然看到梁星和李红军也没哭，大妞立马决定向偶像看齐，坚决不哭。

　　可是，直到多年后王妈妈仍然坚信，当晚大妞是给吓傻了，连哭都不会了。

　　不过，这一夜倒是成全了大妞的一个愿望，她终于学着解放军过了一回露天宿营的瘾。

　　***

　　第二天，军工厂那让大院里倒三班的人恨断了牙齿的起床号还没响起，很多人就自动醒了。

　　在一片压低了的交谈声中，大妞也醒了。她揉揉眼，抬头看看四周，立刻就兴奋地坐了起来。

　　昨晚，除了一楼几户胆子大的回家抢出几张床板外，其他人都没敢回屋，最多只是冲回去拿了张席子就赶紧又冲了出来。因此，此时大院的地面上铺了无数的地铺，还没睡醒的大人小孩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想着昨晚爸爸还不许她在露天睡觉，今天她不仅如愿睡在天光下，而且还跟电影里的解放军叔叔一样，是打着地铺睡的，大妞那个乐啊，恨不能再翻上几个跟头那才叫过瘾。

　　“大妞，大妞，你醒了吗？”梁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在大妞家的地铺旁边，是李红梅家那张用四张板凳架起的大木板床。

　　大妞猫下身子从床肚下看过去，只见梁星也趴在床肚的另一边冲她招着手。

　　她刚想钻过去，只听木板床上一响，李大大嘟嚷着翻了个身。顿时，一条毛茸茸的腿挂在了床沿外。

　　大妞不由眨了眨眼。

　　虽然大妞爸爸的腿上也有毛，可跟李大大比起来，那简直等于没有。李大大的腿毛不仅又黑又长，末梢还打着奇怪的卷卷。

　　大妞不由好奇心大起，正想抬手拔下一根来研究一番，就听到身后一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喝了声：“大妞！”

　　“啊？！”大妞赶紧心虚地收回手，装作没事人般回过头来。

　　原来梁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她的身后。

　　梁星抱着弟弟过来，正好看到大妞两眼放光地盯着李大大的腿。他本能地意识到大妞那小脑瓜里十有八-九又在转着什么荒唐念头，便赶紧叫了她一声——可也不敢太大声。经过这一夜的折腾，好多人都是快到天亮才睡着的。

　　梁星把梁宇轻轻放在二妞旁边，对大妞说道：“帮我看着点我弟弟，我爸这一晚上都没回来，我要去看看。”

　　大妞四下看了看，只见醒了的大人们都聚集在一号楼的拐角处窃窃私语着，包括她的妈妈和奶奶。她又低头看看二妞和梁宇，嘟起嘴说：“我不，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开玩笑，叫她做奶娃娃的保姆？！她才不干！

　　梁星立刻倒竖起眉毛，说：“你还想不想当我的警卫员？这点命令都不听，我还是让刘宁做我的……”

　　“我帮我帮。”大妞赶紧投降。

　　结果梁星还没走到大楼的拐角处，就只见梁大大、江叔叔、大妞的爸爸、大妈妈，还有一大群认识不认识的叔叔阿姨们一起回来了。

　　大妞妈妈和其他妈妈们一起迎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怎么回事？”“怎么样？”

　　梁大大挥挥手，笑道：“不晓得是哪个龟儿子半夜三更没得事做，骑个三轮车车从马路上过克（去），过克（去）就过克（去）嘛，也不晓得是不是瓜的，还打个铃儿。打就打了嘛，也不晓得哪个龟儿子乱吼，闹出该（这么）大个乱子。”

　　见是虚惊一场，众人不由全都骂骂咧咧地收拾起自家的家伙，准备回家。

　　大妞看着妈妈收拾东西，不免有点失望，问：“我们不住在外面了？”

　　妈妈一边帮二妞穿着衣服一边跟奶奶说着话，没理她。

　　大妞嘟起嘴，留恋地看着四周。

　　这时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升起来。在东边的天际，有一条长长的呈玫红色的云带——大妞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云，就拉着妈妈的衣袖说：“妈妈，你看，云还会是红颜色的。”

　　旁边有人听到了，不由吓了一跳，说：“呀，别是地震云吧。”

　　妈妈抬头一看，白了大妞一眼，说：“朝霞！没见过朝霞吗？！”

　　大妞不由委屈地扁扁嘴，嘀咕道：“人家是没见过嘛……”

　　奶奶也笑道：“这伢子还真是没见过。整天困在笼屋里头，太阳不晒屁股都不肯起床，哪里看得到噻。”

　　说得大妞一阵脸红。她转转眼珠，拉着奶奶又道：“奶奶奶奶，他们怎么知道就不地震了呢？说不定真的还会地震呢？……”

　　奶奶忍不住捏捏大妞的鼻子，笑道：“好让你继续像个野猴子一样过活？”

　　像个野猴子一样……听上去似乎很带劲。可惜的是，爸爸、妈妈、奶奶，还有大院里的叔叔、大大、阿姨、大妈们都不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