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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纳凉 ...

  •   【纳凉】

      傍晚时分,大妞刚洗完了澡,猴在竹躺椅上看着爸爸用浇花的大水壶浇着楼前空地。

      她的妈妈杨会计也跟其他人家的妈妈一样,把澡盆支在走廊上,在帮妹妹奚晨月洗澡。

      整个走廊上,只有右边隔壁的梁星家里是梁星蹲在澡盆边帮弟弟梁宇洗澡。

      “梁星真乖。”妈妈一边帮二妞搓肥皂一边夸着梁星。

      梁星抿着唇,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梁星爸爸杠着一张门板夹着两张长凳走出家门,听到大妞妈妈夸梁星,就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屁股,笑道:“奚师母就不要再夸这龟儿子啰,这样就够他闹腾的啦,再夸他,还不晓得怎么个上房揭瓦咧。”

      大妞爸爸见梁星爸爸手里拿了那么多东西,赶紧放下水壶上前接下那两张长板凳,笑道:“老梁你也真是,分两次拿不好吗?非要一次拿。”

      “能一次干完的,做啥子要分两次咧?就你们知识分子讲究多些个。”

      梁星爸爸笑嘻嘻地把两张长凳踢到大概的位置,翻手放下肩上的木板,然后又进屋拿了床草席往木板上一铺,一张凉床就搭好了。

      见梁爸爸不费事就搭好一张凉床,妈妈不由白了爸爸一眼,问道:“奚工,这地浇透没?”

      爸爸摇摇头:“还要再浇一遍呢。看,这地还没透,还有热气呢。”

      妈妈又白了他一眼,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种凉床呢。”

      二楼王向红的妈妈也在走廊上帮王向阳洗澡,听到奚妈妈的话,不由又是一阵带着炸子音的大笑。

      奶奶拿着蒲扇从房里出来,掏了掏耳朵,低声地对大妞妈妈笑道:“是不是他们南京人笑起来都是这声气?”然后婆媳俩就在那里偷偷地笑。

      大妞看到奶奶出来了,赶紧跳着脚大叫:“奶奶奶奶……”

      “做麽子哟,叫的格麽子急法。”奶奶绕过澡盆往竹躺椅边上一坐,挥着蒲扇替大妞扇着风。

      “奶奶,我跟你说撒,”大妞抱着奶奶的脖子卖弄道:“你格晓得噻?唐山地震了噻。”

      大院里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大妞奶奶是湖南人,梁星爸爸是四川人,王向红的妈妈是南京人,卫红的妈妈又是苏州人,所以大妞跟着他们学了几句四不像的方言,每每胡乱用起来总要逗得大人们笑上半天。

      奶奶用扇子拍着她的脑袋笑道:“你就乖乖地用你的普通话说噻,我还听得懂些个。”

      “耶,这娃儿也晓得唐山地震个事?”梁星爸爸笑道。

      “听她乱说呢,她懂个鬼,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奚爸爸那一口带着浓浓湖南腔的普通话,还不如大妞这带着普通话调调的湖南话呢。这会儿,他终于认定地上的暑气已经被浇散了,从屋里搬出一张小凉床。

      大妞被爸爸戳穿底牌,不由伸着舌头憨笑起来。

      奶奶见她没什么正经事,就站起身想走,大妞又一把抱住奶奶的脖子。

      “热呢,放手。”奶奶用扇子敲着大妞。

      奶奶那头雪白的头发总是齐齐地拢在耳后,身上那件黑色香云纱的斜大襟衣裳也总是带着一股说不清的香味,在大妞眼里,世界上就没有比她奶奶更整齐的老太太了,所以大妞很喜欢猴在奶奶身上。

      “奶奶,”她像棉花糖一样在奶奶背上扭着,“把我的拖鞋拿给我好不好?”

      妈妈怕刚洗了澡的大妞又野了一身汗,就没收了她的鞋,只许她在竹躺椅上玩。

      爸爸架好一大一小两张凉床,走过来笑道:“好了,别缠着奶奶了,上床去吧。”然后抱起大妞送上小竹床。

      大妞在竹床上蹦了一会,惹得爸爸叫了好几声:“看蹦坏了我不揍你。”直到最后真的拉下脸向她走过来,她这才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可一个人枯坐着实在太无聊,大妞转了一会眼珠,又不安生起来,指挥着奶奶一会儿要拿玩具一会儿要拿小人书,直到妈妈把二妞送上小竹床,并顺手拍了她一记屁股,这才真正地不闹了。

      奚晨月扶着妈妈的肩膀,一边让妈妈帮着她套上小裙子,一边冲大妞皱起眉,老气横秋地说:“你安生点,大人忙着呢。”

      这话立刻引来妈妈的表扬:“看,二妞都比你懂事。”

      二妞虽然才四岁,却一点都不像个小孩,不仅说起话来老三老四,就连做起事来也很有主见。楼上王向红的弟弟王向阳和左边隔壁李红军的妹妹李红梅整天都是巴着自己的哥哥姐姐不放,到哪都要当个小跟屁虫,就算被哥哥姐姐们呼来喝去也乐此不彼。大妞也很想像其他哥哥姐姐们那么威武一回,可惜二妞却不像其他弟弟妹妹们那么听话。而且二妞天生好静,十回里倒有八回是大妞求着她陪自己玩。

      听妈妈夸二妞,大妞照例也小小地嫉妒了一下。可她这人心眼太粗,这些小情绪在她心里搁不住半分钟就从大大的心眼儿里给漏掉了。一转眼,大妞看到住在李红军家隔壁的卫红家里也把凉床搬了出来,立马就忘了心里那点小疙瘩,挥着手冲卫红大叫:“卫红卫红。”

      妈妈忍不住又拍了她一记,“好好的女孩没个女孩相,鬼喊鬼叫的像什么样子?!”

      大妞已经被爸爸妈妈拍皮了,就像妈妈的巴掌根本没拍在身上一样,仍然冲卫红大叫着。

      卫红皱皱眉,故意掏掏耳朵,说:“我又不是在月球上,耳朵都要被你吵聋了。”

      大妞讨了个没趣,便翻身趴在竹床上嘟起嘴,哗啦啦地翻着奶奶拿来的小人书。

      妈妈看看她,说:“看这小人书有什么用?昨天教你的生字还认识吗?”

      大妞就怕妈妈问功课,赶紧把脸往臂弯里一埋,嚷道:“我还小呢。”

      妈妈跟奶奶不由扑哧一笑,奶奶用扇子扑着大妞的头说:“你比二妞还小?二妞认识的字你咋个不认识呢?”

      这话让大妞怪没面子的,就赌气让妈妈拿来识字卡,一张张地认给妈妈听。幸亏这几张她没认错,倒也博得了周围大人的一阵称赞。大妞正在那里得意洋洋地甩尾巴,爸爸说:“今天算是认识了,别到明天又还给毛-主席去了。”

      大妞又嘟起嘴。

      妈妈笑道:“多看两遍就记住了。”一边说着一边把床上的小人书和玩具全都收走了,那意思,让大妞一心看识字卡。

      大妞的嘴撅得都可以挂个油瓶了。

      右边紧隔壁的李红梅爸爸洗完澡出来,看到大妞的怪样,就伸手捏捏她的嘴唇,笑道:“嗯,不错,正好可以挂上两斤猪肉来卖。”

      大妞被逗得一阵咯咯傻笑,也就忘了嘟嘴,转而翻过识字卡,拿着笔头在妈妈给的一张白纸上画起卡片后面的图片来。

      李大大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梁星爸爸:“老梁,听说要组织人去唐山抗震救灾,你们民兵连怎么说?”

      梁大大摇摇头,“还没听说,就听说那边震得很厉害,好多军队都调过去了。”

      左边第二家,梁星家隔壁住的是周大大一家。此时周大大、周二哥哥和大妈妈正围着一张小桌在吃晚饭,听到他们的议论,大妈妈说:“我们这边不会地震吧。”

      卫红爸爸也洗完澡出来了,笑着对大妈妈说:“应该不会,这里不在地震带上。”

      卫伯伯跟大妞爸爸一样,也是个工程师,不过不是钢铁厂的,他在运河对岸的半导体仪器厂上班。

      大妞还想着什么是地震的问题,就忘了手里的画,抬头听着大人们的议论。

      这时李红军和李红梅也洗完澡出来了。前年李妈妈在自家门前种了一株桑树,此时已经是枝繁叶茂,李红军扛着长板凳抬头看看树,决定把自家凉床支在树下。

      大妞扭头看到了,咬着笔头说:“当心洋辣子掉下来。”

      “掉下来也是蛰你!”

      李红军理都不理她,挥手叫妹妹把另一张长凳并排放好,然后两人合力抬出两块木板,拼了一张奇大无比的床,搁了两张席子才遮住木板。

      大妞高兴起来,跳着脚叫道:“李红军李红军,我要到你家床上去玩。”

      李红梅一扭脖子,冷哼道:“我家的床干嘛让你玩?”

      “小气鬼。”大妞翻翻眼,重新趴回自己家的竹床上。她突然又想起地震的问题,便赶紧支起耳朵听大人们怎么说。

      可是,大人们现在说的似乎不是地震的事,一会儿什么猫上树,一会儿什么狗跳墙的,把个大妞听得云里雾里的。

      “听说就连井里的水也会像煮开了一样烫手呢。”周二哥哥也插嘴进去说道。

      李大大笑道:“总不至于要我们现在现挖井吧。”

      梁大大笑道:“哪要得那么麻烦,听说把个篮球搁在桌角上,地面一晃,球就掉下来了,那就是地震了。”

      原来这就是地震呀,大妞心想。

      此时爸爸也已经洗完了澡出来,听他们这么说,笑道:“真看到球掉下来再跑就晚了。下班前我听革委会的人说,从今天晚上开始要派人轮流值班,一有动静就摇铃报警,大家一起往空旷的地方跑。”

      “为什么往空旷的地方跑?”卫红代表所有的孩子问出同样的疑问。

      “小囡瓜瓜(小囡乖乖),乃想格(你想啊),一地哉代楼哉勿塌的格(一地震大楼就会塌掉),跑勿远瓦八砸的格(跑不远会被砸到),酷点格代夫哉勿砸勿特格(空旷点的地方就砸不到了),啊是格?”卫妈妈一边帮卫红辫着辫子,一边细声细气地解释着。

      卫妈妈这边还没说完,院子里的孩子们就已经开始激动地讨论起来。王向红在楼上说,一号楼旁边公共厕所后面靠近运河的空地可以躲人。李红军说,万一厕所倒了,砸得粪水四溅,臭也臭死了,不好。梁星说,三号楼跟四号楼中间的篮球场可以躲人。卫红不同意,说那边离得太远,万一还没跑到就被旁边倒下的二号楼三号楼砸到怎么办。梁宇咬着手指说,五号楼后面跟军工大院连着的那块空地也可以躲人。大孩子们都懒得反驳他,每个人只顾自己在那里瞎嚷嚷。就这么一会儿,似乎大院里的孩子们个个都变成了防震专家。

      大妞当然也不甘示弱,抬头东张西望着。可是,所有她能想得到的空地都已经有人提过了,她不由有点着急。一抬眼,正看到不远处的院墙。

      在军工厂和钢铁职工大院之间,有一小块红薯地。这里既不归军工厂所有也不归钢铁厂所有,它归马路对面的红星大队。

      大妞指着院墙得意洋洋地说:“看,我们可以躲在那里。”

      梁星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正好,院墙倒下来把你砸成肉饼。”

      李大大倒挺赞同大妞的主意的,说:“明天跟厂里说说,能不能先把这围墙拆了,好歹也能逃得快点。”

      周大大家隔壁的江叔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都忘啦,马路对面就是田,要多空旷有多空旷。”

      一句话点醒所有人,不由全都呵呵笑了起来。

      毕竟唐山距离大院十万八千里,而且这里从有史以来就没地震过,就算万一真的地震了,旁边也有一大片农田可供躲避。于是,人们那颗悬着的心像是找到了落脚点,纷纷放了下来。

      七月盛夏,天黑得总是很晚。东边月亮已经升了起来,西边还能看到一点点太阳的影子。而且,即便是有风,那风里也带着未散尽的暑气。

      其他人都热得恨不能剥了身上的皮,只有大妞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单下面躲蚊子。

      妈妈看了觉得好笑,用扇子拍着大妞的屁股说:“你爸已经点上蚊香了,快出来吧。看捂了一身的汗,明儿又有痱子了。”

      “不出来,”大妞嚷着,“讨厌死蚊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蚊子就喜欢大妞,只要有大妞在,它就不咬其他人,专盯着大妞一个人叮。偏偏大妞最怕痒,被咬了之后总是把自己挠出一道一道的血痕。

      “那好,我来帮你赶蚊子。”

      妈妈笑着把二妞抱到大凉床上跟奶奶一起睡,自己坐到小竹床上来帮大妞赶蚊子。大妞这才把脑袋探出被单。

      爸爸把竹躺椅从走廊上拿下来,支在两张床的中间,瞪了大妞一眼,说:“看你把她惯的,她自己不会拿扇子赶蚊子吗?”

      大妞不由又撅起嘴来。

      正在这时,不知哪里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响,大妞两眼一亮,蹦起来大吼道:“地震啦!”

      这一声不要紧,把众人全都吓了一跳。妈妈手里的扇子掉到地上都不知道,爸爸也从竹躺椅上抬起半边屁股。李大大动作最快,夹了李红梅就窜了出去。

      结果从楼旁吱吱嘎嘎骑过来一辆自行车,众人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打铃的是它。

      爸爸气得照着大妞腿上就是一巴掌,“乱吼什么!”

      妈妈伸手想拦,没来得及。大妞委屈极了,抹着眼泪大叫:“是你说有人打铃就是地震的。”

      一旁大妈妈也说:“她一个小娃娃懂什么,听见打铃她哪里分辨得出来哪个是报警哪个是脚踏车?!这也能让你动手打孩子!”

      自行车上的人显然没料到这铃声会惹来这么些麻烦,不由愣在那里。偏偏卫红眼尖,看到自行车的后座上还坐着一个人,而且那人的头发上还缠着一段红绒绳——在那个年代,只有新娘子才会在头发上装饰红绒绳。

      卫红指着那两人大叫:“快看,新娘子。”

      大妞立马忘了哭,眨着挂在睫毛上的泪水看过去。

      那个阿姨她认识,是跟妈妈同科室的卢阿姨。那叔叔她就不认识了,不过,好象在大院里见过。

      大妈妈在工会专门管人家结婚的事,一看是这俩人,便笑着迎上去问:“小张,小卢,手续都办好了?”

      张叔叔红着脸点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从斜挎着的军绿色书包里掏出一把糖塞给大妈妈,扭捏道:“大妈妈吃糖。”

      大妞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痛,这会儿早忘了刚刚挨的打,扬声叫道:“卢阿姨,你啊是结婚了?我也要吃喜糖。”

      她的没脸没皮逗得乘凉的人全都笑了起来。大妈妈说:“咱们大妞可真是院里的一宝,活宝。”

      要是大妞能有那本事听出这好赖话,也就不是大妞了。她还以为大妈妈是在夸她,不由咧着掉了门牙的嘴笑开了。等喜糖拿到手,她更是笑得只见牙龈不见眼。

      后边单身宿舍里的年轻人听到消息,跑来起着哄把那对新人抬上三楼。厂里刚分给他们的宿舍就在三楼,是一间隔出一半的小房间,另一半住着另一对新婚夫妇。

      听着楼上一阵阵笑闹声,大点的孩子都坐不住了,纷纷央求着家长放行。李大大最是个爱热闹的,带头领着李红军兄妹跑上去看热闹。大妞也想跟着去,可看看爸爸那比天色还黑的脸孔,实在没胆子提那个要求。

      趴在床上,看着满天的星星,大妞突发奇想,要是能跟李红梅换个爸爸该有好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的星星开始渐渐模糊起来。最终,大妞眼前变成一片漆黑。朦胧中,她听到爸爸说:“大妞二妞睡着了,把她们抱进屋去吧。”

      大妞硬是撑开眼,央求道:“好爸爸,就让我睡在外面吧,我要学解放军。”话还没说完,又垂下头睡着了。

      奶奶弯腰看看她的脸,笑道:“这伢子,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怎么又扯到解放军去了?”

      妈妈想了想,摇着头笑道:“前几天放电影,里面有解放军睡在马路边的镜头,这丫头十有八-九是动的那个心思。”又叹道:“这孩子到底像谁?我们家也没人像她,从眼一睁直闹到眼睛闭,跟个活猴儿似的,就没个安分的时候。”

      “像哪个?还不是像她老子噻。不过,她老子小时候也没她这么淘。都是她老子把她的名字给起坏了,一个女伢子,叫什么奚风烈,能不像个男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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