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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新年·实岁·虚岁 ...

  •   【新年·实岁·虚岁】

      一九七七年元月一号。新的一天,新的一年。

      大妞和二妞跪在凳子上,趴在桌边看着爸爸换日历牌。

      所谓的日历牌,不过是刷了一层清漆的木板上钉了一个大铁夹而已。一九七六年的日历本就被夹在那个大铁夹上。过去的一年里,每天早晨爸爸妈妈或者奶奶就会把日历本翻过去一页,然后用铁夹重新夹住。而在今天,这个仪式似乎显得格外隆重。

      爸爸把新的日历本夹上去,抚摸着换下来的旧日历本,很有感触地嘀咕了一句:“又是一年过去了,真快。”

      “是啊,”坐在门边择菜的奶奶接过去说道,“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呢,这一转眼大妞都七岁了……”

      大妞一听,把小脑袋摇得跟个泼浪鼓似的,说:“错了,奶奶你说错了,我才六岁。”

      奶奶笑道:“过了年你就长一岁啦,该七岁啦。”

      大妞扒着手指头算了算,又摇起头来,“不对不对,我才过的六岁生日嘛,怎么这么快就七岁了?不对不对……”

      “你过的是实岁生日,我们说的是你的虚岁年龄。”奶奶解释道。

      “什么是实岁、虚岁?”大妞没听懂。

      “实岁,就是指从你生下来那天算起,到你第一次生日算是一岁,然后每过一次生日加一岁。虚岁就是指你生下来那一天就算是一岁了,然后过一年加一岁。你现在实岁六岁,虚岁七岁。”

      说实话,大妞还是没听懂。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按虚岁算她吃亏就吃大了,白白地损失了一年。于是她打死也不肯承认自己已经七岁了。正闹着,妈妈提着菜篮子回来了。

      大妞立刻跑上去拉住妈妈的手臂,要妈妈来评这个理。

      妈妈笑道:“说你七岁还是算错了呢,按理说你是下半年生的,得加上两岁,你算算,你该多大了?”

      大妞先是伸出六根手指,后又伸出两根。这一数,更不干了,就扭着腰嚷道:“不算不算,人家才不是八岁呢,人家才过的六岁生日,那天妈妈都没给人家煮鸡蛋吃……”

      “噢,”爸爸这才恍然大悟,笑道:“原来这丫头不是觉得我们把她的年龄算大了,而是怕算她八岁,她就要少吃两顿生日大餐了。”

      一句话说得全家都笑了起来。

      妈妈又扭头对奶奶说:“刚才看到店里贴了个通告,说去年的计划必须在二月底以前用掉,过期作废,我们家还有多少?”

      “哪有什么多的哟,”奶奶嘀咕着擦擦手,起身去翻书桌的抽屉,一边说道:“我就留了一些布票,指望给这两个小的做件新衣裳过年呢。我们家女的多,倒是粮票有多的。”

      妈妈小心看了看门外,低声说:“听说他们有人拿粮票换鸡蛋呢。”

      爸爸赶紧说:“违法的!”

      奶奶白了爸爸一眼,拉过妈妈,指着柜顶偷笑道:“我没跟你们说,昨天我跟李红梅她妈也换了十个,她兄弟拿上来换的,比店里的新鲜多了。”

      爸爸凑过来说:“你们这是倒买倒卖……”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有人敲门,倒把妈妈和奶奶吓了一跳。

      大妞跳着去开门,却只见门外站着的是小姑和姑父。

      从小大妞就怕这个姑妈,于是以蚊子的音量嗡了一声“小姑”,就闪到奶奶身后去藏着了。

      “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妈妈赶紧补上女儿的不礼貌,一边接过姑妈和姑父手里拎着的袋子,一边把他们往屋里让。

      小姑是小学代课老师,姑父在一个中学里教语文,他们就住在姑父学校分的一间又小又黑的房子里,那房子比幼儿园那间著名的小黑屋强不了多少。

      小姑放下手里的网兜,冲嫂子笑道:“难得来一趟,何况平时都靠你照顾妈了,应该的。”说着又伸手摸摸二妞的头,扭头看着大妞问:“怎么看着我就躲?是不是又做坏事了?”

      奶奶护着大妞道:“还不是你上次逼她吃青菜的结果?到现在都怕你呢。”

      大妞挑食,不喜欢吃青菜,上一次吃饭时小姑妈故意虎下脸硬是逼着她吃,结果害她狂吐一气。

      妈妈笑道:“你还别说,真亏了有个你。这孩子天生胆子贼大,就不知道什么叫怕,现在我跟她爸都已经治不住她了,但只要一提你的名字,说再不听话就把她送到你家去,她立马就乖了。这一招比什么都管用。”

      姑妈笑道:“这么说,我成了泰山石敢当啦。”

      “什么是‘泰山石敢当’?”大妞的求知欲到底强过了惧怕心。

      “避邪的。”奶奶说。

      “镇妖的。”爸爸说。

      “避邪”的意思大妞不大明白,这“镇妖”的意思她可知道。这下大妞又不干了,扭着肩大叫:“我才不是妖怪呢……”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姑父弯腰抱起大妞,说:“可不是嘛,哪有这么漂亮的妖怪。”说着,又拿胡子去扎大妞。

      大妞的爸爸没什么胡子,下巴上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姑父虽然也努力在刮胡子,可他的胡子就像是春天的草,不到下午就又冒出一层黝黑的胡茬,所以他也特别喜欢拿胡子扎孩子们。

      大妞家太小,来了客人就更没有转身的余地了,妈妈只好把两个孩子赶出门去玩,直到开饭时才叫了回来。

      刚一进门,大妞就看到桌上放着一只形状奇怪的瓶子。细细的瓶颈上满是一颗颗圆形小突起,瓶身上印着一堆让人馋涎欲滴的桔子,瓶子里装的又像是剥开揉碎的桔子瓣……

      “这是什么?”大妞好奇地爬上凳子,自动忽略过一桌子的菜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只线条妖娆的玻璃瓶。

      她刚要伸手去拿,就被妈妈一巴掌打开了。

      “跟妹妹洗手去。”妈妈把二妞往她身边一推。

      大妞一边帮妹妹洗着手,两只眼睛仍然紧紧贴在那只玻璃瓶上,问:“妈,那是什么呀?”

      奶奶端着菜进来,笑道:“这是桔子汁,等下吃饭时倒给你们喝。”

      二妞问:“什么是桔子汁?”

      大妞假装“大明白”,摇头晃脑地说:“桔子汁嘛,就是桔子的汁呗。”

      “理解能力不错嘛。”姑父揉着大妞的头发笑道。

      爸爸一边摆筷子一边笑道:“就是不知道二加三等于几。”

      大妞暗暗白了爸爸一眼。刚才在卫红家听到卫红妈妈夸卫红,她就在使劲地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爸爸妈妈有什么时候夸过她,倒是经常听他们在拆她的台。

      姑父说:“我看大妞挺好,还知道帮妹妹洗手呢。”

      瞧,到底还是有伯乐的!大妞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不肯开金口的爸爸妈妈。

      可没多久,她就真的得到了一次爸爸妈妈的公开表扬。

      因为有公告说去年的各种计划票证春节后就要作废了,所以各家各户都拿出平时舍不得用掉的券去排队买年货,就怕把那些宝贵的配给浪费在了手里。这天一大早,大妞和二妞也被奶奶和妈妈从床上挖起来帮着去排队。

      到了副食品商店,只见各个柜台前都排了老长老长的队伍。妈妈跟奶奶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大妞排在队伍最长的卖香肠的柜台边,又让二妞排在不远处卖糖的柜台前,然后反复交待两个孩子不能走开,这才不放心地去排队买其他东西了。

      排队是件很无聊的事,你只能跟着队伍一点一点的往前挪。大妞看看前边,没发现熟人,又看看后边,同样没有熟人。倒是在另一边卖酒的队伍里,她看到了王红阳。她冲王红阳招招手,王红阳也冲她招招手。她正准备跟王红阳说话,突然,那边二妞在叫她。

      她一扭头,就只见二妞前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插-进一个高大的女人。在二妞后面的人打抱不平地叫着,让那个女人别插队,可那女人却振振有词,说自己本来就站在二妞前边的,一边还拿眼睛威胁着胆小的二妞。

      二妞被这女人吓得小脸煞白,抖着嘴唇看着她,想哭又不敢哭。

      大妞看到这一幕,那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她把手里拎的篮子往自己站的位置上一放,冲过去冲着那女人的腰就推了一把。

      那女人吃了一惊,低头看着还没有柜台高的大妞吼道:“干嘛?!”

      大妞指着她尖叫道:“你这么个大人,怎么好意思欺负一个小孩子?!”

      二妞一看姐姐来给她撑腰了,立刻张大嘴巴哭了起来。

      姐妹俩的动静引起了周围众人的注意,那女人抬头看看四周,便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

      “哪里窜出来的小狗崽子乱咬人?我明明就是站在这里的,凭什么说我插队了?!”

      “你,你,你,你明明就,就就,就是插队了!”大妞从来没这么生气过,指着那个女人的指尖都气得发抖了,说话也跟着结巴了起来。

      她越是生气就越是说不出话来,那女人却越是得意洋洋。大妞火极了,要不是看着那人个子比她高大得太多,她肯定打不过人家,她真想扑上去咬那女人一口。挣扎了半天,她终于大叫出声:“你,你,你妈妈没教过你要讲道理吗?插队还乱骂人,看,看回家你妈妈不打你嘴巴!”

      她的童言稚语立刻引得周围的人一阵哄笑,七嘴八舌地纷纷指责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被弄得下不了台,就开始耍横,推着大妞说:“哪来的讨债鬼?有多远滚多远!”

      她的手还没推到大妞身上,就被人一把抓住。大妞抬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叔叔。

      那叔叔说:“哪有你这样的?插队还打孩子!走,我们到派出所讲理去。”

      正吵着,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叔叔也走了过来。于是,不管那女人怎么耍赖撒泼,那几个叔叔硬是把那女人给拖走了。

      看着那女人被拖走,大妞仍然愤愤不平。回头正想教训妹妹几句,却发现妹妹早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了。大妞气死了,冲着二妞大叫:“哭什么哭?男儿流血不流泪!她欺负你你不会欺负回去?就只知道哭!”

      二妞抽噎着回嘴:“我是女孩,我不是男孩。”

      大妞气极而笑,“你跟我吵架倒蛮有胆子的,怎么遇到别人就一声也不敢吭了?!”

      小姐妹俩正吵着,妈妈也闻讯赶了过来。她抱起二妞,对大妞笑道:“我们大妞真勇敢,二妞得好好向姐姐学习。”

      本来看到妈妈来了,大妞已经抖着嘴唇想要哭上一哭,宣泄一下才受到的惊吓。可突然被妈妈这么一表扬——而且还是难得的一回表扬——弄得她又不好意思哭了。而要是不哭,又有一股气积郁在胸口,让她很难受。

      她正在那里很努力地压抑着,偏偏这时候奶奶也赶了过来,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大妞抬头看看奶奶,终于没能忍住,张开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哭声比二妞的还要洪亮悠扬。

      ***

      转眼春节就要到了。北方的风俗,过年要包饺子,大妞家这边的风俗却是要蒸包子——当地叫作“年蒸”。

      在那个年代,每家每户基本上就只有一只煤球炉。要想用这么一只煤球炉来做年蒸,却是有点难度。于是人们就想到一个“联合”的办法,就是几户人家自愿结合,选个日期把各家的炉灶都集中在一起,大家一起做包子、蒸包子。几只炉灶同时架起来,各家的笼屉轮番上阵,只需一天各家的年蒸也就做好了。

      在孩子们的眼里,年蒸就像是春节的序曲,预示着又一个快乐的节日即将来临。而且,这一天里他们不仅可以吃到平常吃不到的各种馅料的、刚出炉的、香喷喷的包子,还能有机会用面团捏成各种各样的面人儿蒸成馒头来玩——在年蒸进行到尾声时,大人们会依照习俗用剩余的面捏一些小动物或者金鱼(取五谷丰登、年年有余之意),这时候家长往往很乐意让孩子们发挥想像力,用面团捏一些他们自认为的创作作品,然后再把它们蒸成馒头。

      大妞在手工活方面向来比较在行,别看她小小年纪,用面捏个小兔子,或捏条小金鱼什么的,倒比大人做的还要像上几分,所以这也是大妞最喜欢干的活。其他孩子玩了一会儿面团就不高兴再玩了,没多久,案板前就只剩下了大妞一个人还在兴致勃勃地捏着小兔子、小刺猬。

      就听大妈妈问妈妈:“过了年大妞该八岁了吧,今年打算给她报名上学吗?”

      大妞不乐意地撅起嘴,她还没想通这个实岁虚岁的问题,总觉得自己应该才六岁。

      妈妈摇摇头,笑道:“她实岁才六岁,早着呢,人家学校不会收的。”

      大妞不由一咧嘴。看吧,她就说她才六岁嘛。

      李红梅妈妈说:“不一定哦,找了人就会收。她姑妈姑父不是在教育系统工作吗?让他们帮着找找关系应该可以。”

      大妞心底不由一阵矛盾。说实话,看着哥哥姐姐们背着书包的样子那么神气,她就有点想上学。可一想到梁星说上了学就不自由,没时间玩了,她又有点担心。

      她抬头看看妈妈,妈妈也低头看着她,然后替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还小呢,等明年吧。”

      妈妈想到什么,又说:“对了,你们家的计划都用掉没?说是春节后就作废不能用了呢。”

      李红梅妈妈摇摇头,叹道:“我家哪能存下什么票呀,有的那点都寄到乡下去了。本来还打算给老大做一件新衣服的,看来也只好算了。”

      妈妈说:“我也打算给大妞二妞做件新衣服,还没去买呢。”

      大妈妈说:“大妞妈,你去二百看看,那里新来的华达呢质量不错,我刚买了一段。对了,还要麻烦你帮我们家二子裁件中山装呢。”

      妈妈赶紧摇手,笑道:“我可不行,替小孩子裁还差不多,中山装可是大工程,我做不来。”

      李红梅妈妈笑道:“大妞妈你就别谦虚了,你给大妞爸爸裁的那件中山装就很好,像是店里做的呢。”

      妈妈笑道:“那哪里是我裁的,是她爸自己照着书裁的。”

      这话刚一出口,就让大家一阵惊奇。大妈妈叫过正在一边看着火候的大妞爸爸,笑道:“奚工呀,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一手,明儿替我们家二子也裁一件吧。”

      奚爸大咧咧地一拍胸脯,道:“行,这也不难,比画高炉的设计图容易多了。”——合着奚爸爸是把中山装当炼铁炉来画的图纸!

      大妞听妈妈说要给她做新衣裳,早就按捺不住了,马马虎虎又做了几个面人就跑开,到小朋友们中间去炫耀开来。

      没过几天,妈妈真的买回来一段咖啡色的华达呢,上面还有一些红色黄色橙色的小芝麻点。在大妞看来,这段面料漂亮极了,她都有点舍不得让妈妈给剪成衣服了。

      不过,妈妈到底还是给剪开了。大妞站在缝纫机旁,像个监工一样看着妈妈的每一个动作,惹得妈妈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逼着她去睡了一个午觉这才算是得了一点安宁。

      大妞在床上翻来复去,硬撑着不肯睡着,就怕错过了新衣服完工的时刻。不过,孩子就是孩子,她没撑多久就沉沉地睡去了。等她醒来时,她的新衣服已经做好了一半。妈妈冲她招招手,说:“来,试一下大小。”

      大妞赶紧跑过去,急不可待地套上新衣服。妈妈还在那里量着长短,就听奶奶夸道:“哟,不错不错,就是稍微大了一点。”

      妈妈说:“她还在长个儿呢,等明年把边放开,还能继续穿……”妈妈的话还没说完,大妞突然一扭身子,从妈妈的手下逃了出去,任凭妈妈在后面怎么喊都喊不住。

      大妞刚出家门就遇到了大妈妈。

      “大妈妈,看我的新衣裳!”

      她伸直两臂向大妈妈展示她的新大衣。大妈妈还没来得及搭腔,她又一阵风似地跑开了。跑到大院门口,正看到看门的王爷爷在那里扫地,大妞再次来了个“大鹏展翅”。

      “王爷爷,看我妈妈给我做的新大衣!”

      同样没等王爷爷回答,她又撒腿跑开了。

      大妞绕着大院跑了一圈,逢着人就向人家展示她的新衣裳。重新绕回家门口时,她突然站住了。

      午后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在楼前的空地上。阳光下,空气里飘浮着一些灰尘,闪烁着点点星光的灰尘。

      大妞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灰尘也能像星星一样闪光,她不由看呆了。

      妈妈终于抓住了她。看到大妞在发呆,妈妈也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挥手赶开那些发亮的灰尘,说道:“厂里又在放灰了。快回去,看把新衣服弄脏了。”

      直到多年以后,大妞仍然记得那个冬日的午后,以及那些在阳光下飞舞的灰尘。那时候,她的快乐就像这些在阳光下闪烁着星芒的灰尘,虽然渺小却充满了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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