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花开》竹西

13、洋娃娃

　　【洋娃娃】

　　一场秋雨一场凉。几场雨一下，天气很快就转为了深秋。

　　虽然地震警报还没解除，可早已经有不少人家呆不住这透风漏雨的防震棚，悄悄搬回了原来的家。几场秋雨过后，这种悄然的行为就演变成了一种公然的现象。

　　妈妈也想搬回去，但爸爸不同意，说还没解除警报，有危险。妈妈火了，说：“就你一人怕死？要住防震棚你一个人住好了，我是受够了这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的日子，我要搬回去。”

　　奶奶也立马表示支持，说防震棚四处漏风吹得肩膀疼，又对爸爸说：“要住你住，我跟大妞妈，还有大妞二妞一起回家。”

　　爸爸没办法了，只好少数服从多数，找了个星期天请来姑父和姨父一起帮着把家又搬了回去。

　　要依着大妞的意思，还是住在防震棚里好玩。因为每天晚上临睡之前，她都能隔着芦苇墙听梁星给梁宇讲鬼故事。要是搬回了家，她就再也听不到了。

　　可惜的是，和以往一样，没有人去征求大妞的意见，她只能撅着嘴，抱着自己的玩具娃娃，跟在爸爸妈妈后面搬了回去。

　　说到大妞的玩具娃娃，那可是个有历史的物件。它原本是大妞小姨小时候玩过的，有着一张漂亮的赛璐璐脸蛋。后来小姨长大了，这娃娃就传承给了燕表姐。燕姐长大后，娃娃经过二姨的一番巧手装扮后又传承给了大妞和二妞。

　　那时候，整个大院的孩子当中也就只有独生女卫红有一只漂亮的洋娃娃，那还是她当解放军的舅舅从首都北京给她寄来的生日礼物。

　　妈妈把娃娃拿回来的那天，特意很郑重地对大妞二妞说：“这娃娃不是给你们当中哪一个人玩的，是给你们姐妹俩一起玩的，弄坏了可就没有了，知道吗？”

　　二妞很是乖巧地点点头，大妞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她看看娃娃，又看看妹妹，心眼儿一转，二话不说就先下手为强，从妈妈手里抢过娃娃抱在了怀里。

　　二妞一看，立刻傻眼了，张开嘴便嚎了起来。

　　妈妈也二话不说，“啪”地一下拍在大妞的脑袋上。她从大妞怀里抢回娃娃递给妹妹，对大妞说：“才说这是给你们两个人的，不是给任何一个人的，你就抢！我本来打算让你们俩一人玩一天，今天先给你玩的，既然你这么不听话，今天就不给你玩了，给妹妹！”说着，又瞪了大妞一眼，“快六岁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让着一点妹妹？”

　　大妞看看二妞那根本没有一滴眼泪的眼睛，自己眼眶里不由聚起委屈的泪水来。她扁着嘴走出家门，正看到奶奶在楼前的水池那儿洗着菜，就跑过去拉着奶奶的衣襟哭道：“太不公平了，你们大人太不公平了！”

　　大妈妈也在水池边洗着黄泥准备腌咸鸭蛋，听大妞这么一说，不由笑了起来，说：“什么事这么不公平，都把我们大妞气哭了？”

　　大妞愤愤不平地嚷说：“是妈妈！呜，什么都二妞二妞的，凭什么好的都要让给二妞？！呜，这太不公平了！”

　　奶奶笑道：“你是姐姐嘛，让着妹妹是应该的。”

　　“凭什么呀？！呜，这就是不公平嘛，呜……”大妞一边跺着脚一边甩着两条胳膊嚷道：“呜……我凭什么就要让着她？凭什么做姐姐的就要吃亏？呜……不公平，就是不公平嘛……”

　　妈妈牵着二妞的手走出来，见她这个样子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就说：“那好，明天你叫二妞姐姐好了。”

　　大妞回头看看二妞，二妞则低头看看怀里的洋娃娃，然后立刻放开妈妈的手，护住娃娃大叫：“我才不干呢！”

　　大妞立刻指着二妞大哭起来，“看吧，就连她都知道做姐姐肯定吃亏，我不要做这个姐姐，我也要做妹妹，呜……”

　　这边大妞哭得十分伤心，那边奶奶、妈妈，还有大妈妈却笑得十分开心。

　　***

　　话说大妞家这只娃娃，平安地历经了几任主人，可除了主人（或她们的母亲、姐妹）给它做的几套换新衣服外，形象上基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即便是有点小变化，也是向着漂亮的方向——可到自从到了大妞的手上，它就跟掉进了地狱没什么区别。

　　第一天轮到大妞玩洋娃娃，等妈妈回来给娃娃主持“换防”时，突然发现娃娃那头美丽的黑色长发变成了齐耳短发——原来大妞趁奶奶不注意，偷偷拿剪刀把娃娃的头发给剪了。

　　二妞照例又是一阵不依不饶地干嚎。因为她也是娃娃的主人之一。

　　妈妈也很生气，不，应该说是愤怒。妈妈说，好好的一个娃娃，两代人玩了十几年都不曾有过任何损伤，这刚到大妞手上就被她给毁了。不罚她不足以平民愤！因此，妈妈痛下杀手，罚大妞从此以后再也不许碰娃娃。

　　大妞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虽然她心里不以为然。在她看来，这简直不算是件事儿。不就是剪短了一点头发嘛，她觉得娃娃现在的发型比以前漂亮多了呢——可大人就是大人，强权永远在他们那一边，她只能垂头丧气地接受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

　　之后的一个星期，大妞真的没有碰到过娃娃。倒不是她不想，而是二妞看得紧，就连上厕所二妞都紧紧地抱着娃娃，就怕它再遭大妞的毒手。

　　就像梁星常说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越是不让大妞碰，大妞就越是心痒。又有一句俗语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还有一句俗语说，“防得了一时防不得一世”。终于有一天，大妞午睡起来，发现二妞和奶奶都还睡着没有醒。她心下不禁一阵窃喜，就偷偷抱走了娃娃。

　　坐在门前的小凳上，大妞满足地看着娃娃那红润的小脸蛋儿。

　　这娃娃真是漂亮。雪白的皮肤，乌黑的眉毛，长长的睫毛，棕色的眼睛，还有一张红艳艳的小嘴……

　　大妞拿起它的手。

　　娃娃的手肥肥的，捏起来还是软软的。而且，它的手背上还有几点梅花坑呢。

　　大妞举起自己的手。

　　她的手很瘦，没什么肉，自然也不会有那几点漂亮的梅花坑。

　　大妞撸起衣袖。

　　那段时间李红梅他们从学校带回来一种流行，就是用墨汁往手腕上画手表。昨天大妞也求李红梅替自己画了一个，可晚上一洗脸，就什么都没有了。

　　大妞遗憾地看着手腕。要是她也有墨汁，那她就能给自己再画一个——她又低头看看娃娃——她还能给娃娃也画一个。

　　想到这，大妞坐不住了。她悄悄摸进屋——奶奶跟二妞仍然熟睡着——又悄悄拉开爸爸的书桌抽屉，再悄悄拿出爸爸十分宝贝的英雄钢笔，又悄悄地摸了出去。

　　大妞在自己手腕上画了一块表，左看右看地爱个不停。

　　正在这时，只听二妞在她身后叫道：“你在干嘛？”

　　大妞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拿娃娃要藏起来，结果这才发现，娃娃早被妹妹抱在怀里了。

　　二妞似乎没想到娃娃怎么会自己长腿跑到门外的问题，一个劲地盯着大妞的手腕在看。

　　“你手上是什么？”她问。

　　大妞伸出手，说：“手表。我画的。”

　　二妞似乎很喜欢，就问：“姐，你也给我画一个吧。”

　　大妞转转眼珠，说：“行。但你得把娃娃借我玩玩。”

　　二妞看看大妞，“妈妈不让你玩。”

　　大妞从鼻子里冷冷一哼，说：“那算了，我还不想玩呢。”

　　二妞犹豫了一下，到底没经受得住“手表”的诱惑，把娃娃递给大妞，说：“我要一只妈妈那样的手表。”

　　“好。”大妞高兴地抱过娃娃，又把二妞按在凳子上，拿起爸爸的钢笔就在她手腕上画了起来。

　　二妞歪头看看那只笔，问：“是爸爸的钢笔吗？”

　　大妞正专注地画着手表，就点了点头。

　　二妞说：“爸爸不让人动他的笔，他肯定要骂你的。”

　　大妞说：“你不说我不说，爸爸怎么会知道。好了。”

　　二妞收回手看看手腕，对那只手表是越看越喜欢。于是她干脆又伸出另一只手。

　　大妞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玩乐的机会的，当即再次欣然作画。等画完了妹妹的两只手腕，大妞仍然觉得意犹未尽。她瞄了一眼被姐妹俩忽略在一边的娃娃，心头有了主意，就对二妞说：“要不，我们也给娃娃画一个吧。”

　　二妞一听，赶紧摇头，“不行，妈妈会骂的。”

　　大妞说：“没关系的，这个用水洗洗就没了。昨天你不是看到奶奶把我的手表洗掉的嘛。”

　　二妞想了想，就点了点头。

　　于是，大妞便拿过娃娃，开心地画了起来。画完手表，二妞抱着娃娃看了看，又有些担心地问：“真能洗得掉？”

　　“那当然。”大妞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她总觉得娃娃脸上似乎还缺了点什么……她抓抓脑袋，又抬头看看二妞，笑道：“二妞，我们给娃娃画个刘海吧。”

　　二妞摸摸自己的刘海，犹豫着不肯点头。

　　大妞劝道：“就画个跟你一样的刘海，肯定会很像你。反正能洗得掉的。”

　　最后那句话终于说动了二妞，她犹疑着点点头。

　　大妞二话不说，立刻拿过娃娃，在她那光洁的额头上添加了一排刘海。

　　光有刘海似乎还单调了点。

　　大妞想了想，又在娃娃的一边腮上画了一朵桃花。

　　二妞看着觉得有趣，就抢过钢笔，也在娃娃脸上画了一个花不像花，草不像草的抽象图案。

　　眼看着妈妈快下班了，姐妹俩嘻笑着到水池边去给娃娃洗脸。

　　可是，怪了，昨天很轻易就被洗掉的“手表”今天竟然没办法洗掉。那娃娃脸上乱七八糟的图案就跟她们手上的“手表”一样，竟然洗不掉！

　　这下大妞和二妞可傻了眼。

　　大妞扭头看着二妞问：“怎么办？”

　　二妞看看变成毛利人的娃娃，一把揪住大妞的衣服，“哇”地一声就哭开了：“呜，你赔，你赔我娃娃……”

　　正哭着，妈妈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妹妹立刻扑进妈妈怀里哭诉起来。

　　妈妈看看娃娃的惨状，鼻子差点没气歪。她揪着大妞的耳朵，噼里啪啦地把大妞一顿臭骂。

　　对于大妞来说，这还不算是最倒霉的。偏偏去上海出差的爸爸听说两个女儿为了洋娃娃闹得很不开心，又想到下个星期就是大妞的生日了，就买了一只漂亮的洋娃娃作为给大妞的生日礼物……

　　当然，这只漂亮的娃娃理所当然地归了妹妹——当爸爸听说大妞动了他的英雄钢笔后，比妈妈还生气。也幸亏大妞家小，不然她肯定又要被关进黑屋子里去受罚。最后，爸爸妈妈决定给大妞的处分是：禁足，不许出大门半步；没收所有小人书；还有，没收作为她的生日礼物买回来的娃娃归二妞所有……

　　抱着那个现在归她所有的毛利灰姑娘，大妞心里很是不服。明明给娃娃作画时妹妹也有份，凭什么全都算作是她的错？

　　爸爸说：“因为你是姐姐。”

　　于是，奚家再次响起“我不要做姐姐，我也要做妹妹”的无赖哭声……

　　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大妞正式跨入了六岁的行列。

　　生日那天，妈妈还记恨着那个传了两代的娃娃被毁的仇，爸爸也记恨着那只钢笔的事儿，因此都拒绝给大妞庆生。只有奶奶同情大妞，给她煮了一碗面。偏偏大妞不喜欢吃面。

　　其实生日不生日的大妞倒没觉得怎么样，现在她只有一个愿望——还我自由！最少限度，还我小人书来！

　　***

　　这些段日子，大妞可郁闷坏了。不许出门玩，又没小人书看，天天对着识字卡，她觉得自己都快长出霉来了。

　　她正在家里抓耳挠腮地难受，突然又听到大院外一阵鞭炮响。院子里好事的孩子们全都撒丫子跑去看热闹，就连二妞都去了，只有大妞被圈在家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二妞刚一回来，大妞就连声追问：“怎么了怎么了？谁结婚？”

　　二妞摇摇头，说：“大人们说，打倒了什么‘死人帮’……姐，什么是‘死人帮’？”

　　“死人帮”是什么大妞也不知道，而且她也不感兴趣，她现在只对她什么时候能够恢复自由感兴趣。

　　一九七六年剩下的日子大妞都很乖——因为龟缩在比蜗牛壳大不了多少的家里，实在是无祸可闯——直到年底，爸妈才解除了对大妞的禁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