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落雪在咸阳》纸上清风

2、夫子莫慌！我是来听讲学的

　　初春时节，冰雪尽消，温色的日光愈发清明，晨起不过三四刻，瞧着暖日高悬，破云万里。燕宫早春蒙蒙，柳芽泛绿，嫩草出土，棕色的泥土经过一个冬天的洗礼渐渐松软，湿湿的还翻着少见的热气，甚至还飘出了新泥的味道，连那南方的楚鸟都已飞回易水河畔，增添了八分热闹的新机。

　　宫阙重重，楼阁千里，越过朱红青瓦的高墙依旧收不尽燕宫的雄伟瑰丽，风过檐角，悬挂的铜铃叮铃作响。

　　在一片翠绿竹林半掩的美宫华殿中传出朗朗清爽的读书声，清风偶尔吹拂，竹叶沙沙，青石子路铺落了一层落竹叶子，混着新泥迎面扑来提神醒脑的气息，明书伴竹，飒飒君子览书之景。

　　忽的一个头插几片蔫蔫竹叶的绿衣小人儿抱着还未制成竹简书卷模样的破竹板急急的跑来，想来也是一路疾驰，所以小脸儿涨的通红，小嘴巴微张，呼哧呼哧喘的上气不接下气，耳边夫子的声音愈发清晰。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呜啊！”怕是跑的太急，一个不留神脚下的石子，小人儿像毛茸茸的小狗一般摔的四爪朝地，连怀里的竹板都丢到了几尺远，惊得地上的竹叶纷纷扬扬的飞起，吓跑了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鸟儿。

　　夫子听到声响，手中的戒尺不满的抖了抖，而后负手踱步到花窗前，殿外依旧是新色绿艳的竹林，只不过有几片竹叶慢慢悠悠飘落罢了，夫子又垂眼看窗下的角落，亦然是片片青绿色，并无任何异样。

　　夫子轻咳一声，回身又继续道:“此为儒家学而篇第一卷，不知不愠，君子也......”

　　小人儿这才摇头起身，抖落一身的竹叶，悄悄跪爬着拾捡起地上的竹板，拍落泥土青草后夹在胳膊中，摸着窗角下的大石头，脚一蹬便坐了上去。

　　小人儿起轻呼一口气，从宽大的袖口中摸出一把粗糙的泥石头小刀，背贴了会儿墙壁缓了几分神便偷偷摸摸从花窗下探出脑袋，露出一双轱溜乱转的眼睛。

　　但见夫子左手执简，右手执尺，公子们稍有谁丢了心思，夫子便以尺敲其案，言辞之间怒气凛然：“天下而今乱世，公子是不知晓读书的重要吗？只有博览群书方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等浅俗之理还要老夫时时提点公子吗？”

　　那公子闻言，羞红了耳垂，低头乖乖拿起书卷，声若蚊叮：“夫子教训的是。”

　　夫子白花花的胡须微动，这才又安心讲学：“学而时习，说乎，朋自远来，乐乎，有德者莫过最基于此，君子之道，位也。”

　　小人儿缩回脖子，拿着小刀在竹板上歪歪扭扭的刻下。

　　“曾子亦有云，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小人儿吸吸鼻子，又他探出头，巴巴的看着殿内的夫子，夫子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前排几位年纪稍长的公子神色凝重，似是正苦苦领会夫子的讲义，后排的几位却清一色眼睛半睁半闭，倒像是晨起还未睡醒便被各自母亲赶来习书。

　　夫子讲到动情之处，竟激动的以尺指天，面色酡红恍若饮酒一般，小人儿张圆嘴巴惊叹着看着痴狂的夫子，案桌前的公子们此时也都个个昂着脑袋看那夫子义愤义词的模样，有一两个偷捂住嘴巴强憋住笑意，更有的狠掐自己大腿生怕笑出声。

　　说来也巧，小人儿正全神贯注听学，并未注意到一片竹叶正散漫着飘落，不偏不倚刚好覆在鼻尖，软痒迅速蔓延，醉心学习的小孩竟忘了时间身份，没忍住！

　　“阿嚏！！！”摇的惊天动地。

　　这一个喷嚏惊吓的夫子手中的戒尺也抖了三抖，回过神来的夫子气的须长的白眉怒而上扬，几步走到窗前将戒尺夹在腋下，单手提起窗外石头上的小人儿，眉眼瞪圆活像猴精似的：“你个小儿好生大胆，竟敢跑来清竹殿来扰乱学堂！”

　　绿衣小人儿手脚一阵乱抓，身上的竹板跟小刀，甚至连衣襟中的凉包子都掉到地板上。

　　“夫.......夫子莫要生气，我......我是来听夫子讲学的！”

　　“听老夫讲学？”夫子提近这莫约六岁的小孩瞅了瞅。

　　“当真当真！夫子您看！”绿衣小人儿短短的手指指着地上的破竹板：“上面是我今日记得内容。”

　　竹板摔落在一位白衣小公子脚边，公子弯腰捡起发黑的破竹板，秀丽的眼睛仔细看了些许后，似是犹豫的伸手抚摸与鬼画符般别无二致的字迹。

　　过了片刻才起身行礼道：“夫子，确实是今日所学。”

　　夫子放下小人儿，空闲的手又抽回戒尺：“你是何人？”

　　那小人听到夫子问话，拍拍绿衣上的尘土，恭恭敬敬作揖拜师道：“夫子好，我名唤燕心。”

　　奶声奶气的声音和着瘦弱的外表与作揖鞠躬的认真模样完全不搭，还挺像个小大人。

　　似乎是熟悉的名字，夫子想了片刻才记起几年前的雪灾，原来是这个小公主。

　　于是夫子佯怒道：“为何来此地？”

　　燕心弯腰更甚几分，朗声道：“夫子教的好，心儿想学，便偷偷来此地听先生讲学。”

　　“哦？你来此又有几日？”

　　“回夫子的话，已有月余。”

　　夫子抬起戒尺点点燕心的小脑袋：“公主授课，老夫记得在王后宫中统一讲学。”

　　燕心顿了顿，作揖的小手不安的拢在一起，低声结巴道：“王.....母后的宫中......心儿去不了。”

　　夫子会意，再以戒尺点燕心额头：“如此，你便同老夫说说昨日讲了些什么。”

　　燕心直起小身子，揣着手在衣袖中像个小先生一样立着道：“昨日夫子讲的是奇人姜太公，传说姜尚立于渭水之鱼，不用香饵之食，离水面三尺，却钓得鲜鱼数只，最终受周文王赏识，出任国相，灭商建周的典故。”

　　夫子点头：“诚也，那你从中习得了何意？”

　　燕心一拜：“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兵家始祖者，姜太公精通天文地理，明君贤臣日月辉映，君信臣，臣爱君，善变通，君臣一心，如好鱼得水之，灭商立周，平天下也。”

　　夫子闻言，哈哈大笑了好一阵方才停下：“可真是口齿伶俐，深得奥义，甚好甚好。”

　　燕心再拜：“谢夫子夸赞。”

　　“才多大点人呐。“夫子将书卷搁置在案桌上，撸着胡须道：”也罢也罢，自明日起，你便来跟着公子们一同来听学吧。”

　　燕心听后大喜，急忙又拜了拜：“谢夫子。”说罢赶紧拾起地上干扁的包子吹吹后又宝贝似的塞进怀里，跑了几步又折回捡起破竹板与小刀兴高采烈的跑远。

　　夫子爽朗的笑声未尽，竹叶沙沙声未散，燕心这一瞬间感到自己快乐的将要起飞。

　　润雪殿中梨树渐渐泛出白芽，几缕香甜混杂在清风中，便也有了三分醉人的气味。只是单单这梨树与燕宫满目春色相比却显得几分荒凉，朴素的庭院不像是宫中。

　　“珞姑姑!”

　　清冽的声线冲散寂静的润雪宫，坐立难安的珞儿紧在一起的眉头这才微微舒展开，珞儿忙迎上去：“心儿，你可是又去那清竹殿讲学了？”

　　“嗯。”燕心用力的点点头：“别看那夫子凶巴巴的，但人还是很好啊，还夸我来呢，说我明日可以跟公子们一同听学。”

　　“什么？夫子真这么说的？”

　　“嗯！”

　　珞儿闻言蓦然红了眼眶，伸手抚摸燕心软软的小脸儿，声音也禁不住颤抖：“好......好.......我们心儿也可以听夫子讲学了......姑姑什么也交不了心儿，这下心儿也可以以后变得知书达理了。”

　　看到燕心破损的衣衫，珞儿又一下子紧张起来：“心儿，你这衣衫怎么又破了？”

　　“啊....是我跌倒划破的。”

　　“来，走，快进屋，姑姑给你补补。”

　　燕心托脱下撕裂的一外衫，坐在榻上捧起发硬的包子大口大口往嘴里送，珞儿的心跟着如若针扎，缝补时常常抬眼看她，燕心面上无半分委屈之色，眼睛瞪的圆滚滚的，像只是在专心致志吃包子。

　　“心儿，这包子早凉了吧？”

　　“包子凉是凉，但是还是很吃。”

　　波涛汹涌般的心酸刹那淹没心口，珞儿哽咽道：“心儿跟着姑姑受委屈了。”

　　燕心眨眨眼睛未说话，偌大空旷的宫殿中只有二人，针尖刺痛指腹，血珠流落于地，铺开一片艳丽的红晕。

　　燕心见状，即刻将包子全部塞进口中，鼓着腮帮急急的去捉珞儿的手，含糊不清的问道：“姑姑疼不疼，姑姑疼不疼？”

　　“姑姑不疼。”

　　“可是都流血了啊姑姑。”

　　“因为姑姑喜欢心儿，为心儿流血一点也不疼。“珞儿将缝补好的衣衫替燕心穿好：”心儿大了，自然会明白。”

　　紫玉殿，一名女婢眉开眼笑的忙去通报：”夫人，公子回来了。“

　　话音刚落，稚气尚存英气初成的白衣清秀公子便步入殿中，躬身行礼道母亲。

　　被小公子喊母亲的玉夫人，生得面如瓷器般精美，肤如凝脂，乌黑的眼睛刹那看去像山林里温顺的幼鹿般富有灵气，艳红的美唇泛起丝丝笑意，一袭华贵的锦缎紫袍衬托了十有九分的优雅稳重其，即便她看起来还很年轻。

　　“职儿回来了，快，饿了吗？母亲准备了职儿爱吃的梅花肉。”

　　“谢母亲。”少年上前跪坐在玉夫人对面，端起香软的米饭拌梅花肉埋头吃起来。

　　“职儿今日可有好好听夫子讲学？”

　　小少年咽下饭食道：“职儿谨遵母亲嘱托，不敢有一丝怠慢。”

　　玉夫人与女侍相视而笑，女侍又为姬职盛了一碗热汤递于桌案上：“夫人，公子省心，是好孩子。”

　　“对了，母亲，今日夫子收了一位公主妹妹。”小少年俊逸的脸庞上扬起笑意：“小公主写的字我费了好大劲儿才看懂，不过她倒也聪明，夫子授课的内容她都领悟了呢。”

　　“公主？”玉夫人微微一愣：“哪位公主？”

　　“燕心公主，母亲，今日若不是见了，我还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王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