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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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雨夜
夜风更紧了，呼啸着似要将人卷起来。出了地铁后，只觉得铺天盖地袭来一股湿润的气息。塔矢低声道：“快下雨了。”便携了五十岚快步向前走。五十岚只觉得右肩下愈发疼痛，便拍拍塔矢，说：“我走不快了。”她说得有气无力，声音好似出口就被狂风吹散了。
塔矢轻声道：“那，我带你脚不沾地儿回去？”
上次他说完这话后，就直接抱起五十岚过了走廊。但现在这里好歹是住宅区，人来人往的，怎么好意思呢？五十岚便打了他一下，嗔道：“塔矢君，你看起来正经八百的，怎么惯爱取笑人？”
“没有‘惯’吧。”塔矢说罢，自己也不禁笑了。
回到家中，五十岚一头倒在榻榻米上，伸手又够不着后背受伤的地方，痛得直哼哼，又一边告诉塔矢药品的位置。塔矢煮了水，拿了药，跪坐到她身边来，却忽然想到一个十分尴尬的问题：自己该如何给她上药呢？
这时，风雨相携席卷而来，顷刻间已是风狂雨骤。窗外的桂花树被刮得摇头晃脑，几欲折断。一时间，哗哗的流水声从四处传来，从客厅已然看不清院子。
五十岚见塔矢面有忧色，便说：“你不用担心，这样的雨很快就会停的。”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我先去洗个澡，待会才好上药。”
“不……我不是担心这个。”塔矢嗫嚅着，又见她连滚带爬进了里间，便也不再说什么。药油和膏药就在膝边，外头是倾天倒地般的风雨，这屋里却亮着暖黄色的灯。她的兵器架仍搁在老地方，茶几上仍是那套青瓷茶具，边上又多了个小瓶，里头静静立着一枝怒放的菊花。它清冷的气息中带着一丝糜烂味儿，看来是即将要开败了。
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响着，热气逐渐升腾、弥漫，好似这里将要有一场茶局。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好像在家也是这样。他总是煮好水送进棋室，或与他的朋友、师兄们，或与父亲开始一天的学习，有时这样一坐，便能下个昏天黑地。塔矢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他起身关了水，忽地听见里间传来开门的声音，又听得五十岚自语：“呼，这是我人生中洗得最痛苦的一次澡。”塔矢的神经顿时又紧绷起来。
五十岚一手扶腰一手扶墙，哼哼唧唧地，一步一步慢慢挪出来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毛绒浴袍，脸上还带着水滴，一进客厅，便扑通一声趴在榻榻米上，头也不敢抬，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无奈，说道：“塔矢君，这下只能拜托你了。”
“那你总得把衣服……”塔矢全身微微一颤，愣是把“脱了”给塞回肚子里去。他的人生，截至目前为止好似并未有过如此火热的经历，忽觉得一股无名的热火从心底弥漫开来。他心中虽说有一千个一万个愿意与她亲近，却从未想过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还那么突然，让他措手不及，恍惚间还以为只是一场梦。等等，塔矢亮！他心道：只是上个药而已，为什么忽然间想这么多？于是他在开始在心里默念：只是上个药而已、只是上个药而已……
“你这样不行。先……坐起来。”塔矢的声音竟还有些颤抖。他跪坐到五十岚身边，扶着她的肩膀帮她坐好，又拿来药。他垂下眼睑，不敢看她的脸，更不敢与她对视，只怕眼睛会泄露自己的内心。但其实此刻的五十岚又岂敢再盯着塔矢看呢？她只是偷偷瞄了一眼，见塔矢双颊微红，自己心中也甚是羞涩，又迅速移开视线。
今天也太意外了。但现在除了塔矢，还有谁能帮自己上药呢？
“然后……靠过来。”塔矢见五十岚有些发愣，伸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刹那间只觉得温香软玉。塔矢此时开始佩服起自己的勇气。他这人虽然平时看起来冷，但总能在关键时刻喷发出难以预料的火热。这跟下棋又不一样了，下棋需要他在脑中细细计较好每一步，但这个时刻的某些行动，他却偏偏没过脑子，只在想法萌生的那一霎那便出手了，所以哪怕他内心再纠结，却也能做得行云流水，毫不扭捏。
五十岚靠在塔矢肩膀上，一瞬间还有些愣，反应过来后，紧张得浑身都僵硬了起来。塔矢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干净衣裳的气息，像秋天干燥的阳光一样，与他身上的温度一起慢慢把自己包围住了。一阵“砰砰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真不知道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是塔矢的。
窗外依旧风雨呼啸，不时伴有雷电。这屋子里却开始氤氲起一股暖意。落地玻璃窗上微微摇曳着两人的影子，五十岚眼角瞥到了，甚是不好意思，埋首在塔矢肩上。
“你把衣服……松一松吧。”
“啊……嗯。”
五十岚将头发拨到前来，又松了松浴袍的腰带，稍稍扯了扯浴袍右边，露出右肩来，肩膀下面有一处已经乌青发紫了。塔矢缓缓拿起药油，心神却早被她身上的气息勾了去。她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沐浴露香气，但很快便散去，留下的是另一种气息，非香非臭，似有若无，刚掠过鼻尖就消失。塔矢知道，这是她身体的气息，伴随着她的温度，从肌肤上缓缓散发出来的。她似乎很紧张，呼吸有些许急促，背上隐隐起了一层薄汗，像春天清晨降落在花叶上的薄薄露珠，带着点点湿润的感觉和自然的清新气息。
塔矢将药油倒在手心，揉在伤处。刚触碰到她，她便全身一颤，整个人好似更僵硬了。塔矢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别紧张，放松。不然，我也……”他欲言又止，呼吸有些儿急，口中的热气轻轻掠过五十岚的耳畔，霎时她连耳根也红透了。
“嗯……”
塔矢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舒出。这种触感真是奇妙，他从前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少女的肌肤水润嫩滑，像刚刚伸展出来的带露花瓣似的。他在她背上揉了一揉，便只觉得自己身上每一个毛孔好似正在慢慢张开，渗出汗水来，有些儿痒，有点儿热。这股热气慢慢爬上面颊来，鼻尖竟也冒汗了。塔矢赶忙收了手，拆出药膏，轻轻给她贴上。又将掉在她手臂上的衣领拿起来，这一瞬他看到了五十岚半个背部和右手手臂，不得不说她竟是有些儿肌肉线条的，略显结实，怪不得自己抱起她的时候还觉得有点儿重。
塔矢给她穿回了衣服，心中却又留恋怀抱她的感觉，手竟停留在衣领处收不回了。五十岚只觉得面上红晕未退，这样起来被塔矢看到也不好意思，所以也仍旧依靠在他肩上，又忽然轻声说道：“那个人，其实有人从小跟我们一处的。以前，我们几个关系还挺好。”
听她说起以前的事来了，塔矢稍稍将心一放，又不禁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说起来，王恪也这么摸过她的头的，动作那么自然，不似自己，还有诸多顾虑。
“他本名叫高富。一开始跟他熟络的时候，他总埋怨自己的名字俗气、不好听。王恪就说：‘要不我给你起个艺名儿。只是有一点，你要是觉得我给你起的名儿好，你就只用这个名儿，以后不管成不成角儿，可都不许改了。’他说好。王恪这个人向来爱好吟风咏月的，你知道给起的是什么名儿嘛？他说：‘独鹤高飞雪气浓，梅烟清浅月朦胧。一声箫管何处去，人在琼楼玉宇中。正巧今晚上还下雪，你这艺名儿就叫‘高雪浓’吧，怎么样？’当时雪浓可劲儿高兴了，看王恪的眼神都变了，一闪一闪的。后来我们一起进了剧团，他逢人只说自己叫‘雪浓’。只要有人夸他名字好，他回头准会跟王恪分享。
雪浓生得清瘦，人也不高，当时在剧团里演个小武旦，虽然功夫好，但总不惹人注目。但王恪那个时候可受欢迎了，大家都说他年少英俊，好多女孩子追捧他——”
一听到“年少英俊”，塔矢便想起王恪那气宇轩昂的样子。自己从小沉浸在围棋中，本不似同龄人那般活跃，更别说像王恪那样会舞刀弄枪，与他相比也确实稍逊了。想到这样，竟忽地手一颤，身一震。五十岚还以为他累了，便坐直了身子——这时她也算是缓过来了，脸没有刚刚那么红，又问道：“你累了吗？要不要吃点宵夜？”
“呃，不……”刚刚还软玉在怀呢，这会子那股令塔矢留恋的气息和温暖忽地消失了，他心里还有点儿失落。又见五十岚扶着腰起身，忙上前扶了她一把，“你行走不便，还是坐着吧。”
五十岚却说，“我饿了，想去厨房搜罗点东西吃。”说着便与塔矢一同走去厨房，又问道，“塔矢君会做饭吗”
“会，但是很少做。只在父母外出，我又吃腻了外卖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做饭。”
五十岚有些惊讶，“我刚刚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日本的男孩子居然会做饭？！”
塔矢无奈一笑，“你对日本男性有偏见吧”
“这会子看来确实是的，”五十岚笑道，“还以为日本男人都是君子远庖厨的。”
“这都什么年代了。”
她家厨房的设备也很简单，一看便知是不经常在家做饭的。她从冰箱中拿出一袋小米，又切了点肉沫，说道：“吃夜宵本是不好的，但是小米养胃，很容易消化。以前晚上练完，可饿得慌，我就这么煮来吃。”
两人说了会子话，又把话题拉回高雪浓身上。五十岚说：“那个时候，有不少女孩子隔三差五跑来给王恪送东送西，其中有个女孩——长得很漂亮，就做得比较过份，一直死缠烂打的，搞得大家都不得好好练了。有天晚上，我是最晚从休息室里出来的，下楼时听见梯间里有个女的在喊救命，我蹑手蹑脚过去看，竟瞧见有人把那个女孩摁在地上，下重拳揍她的脸。那个人虽然戴着口罩，可是我认得出是雪浓，当时也没多想，就喊了声‘雪浓，快住手’，就冲上去扣他的手臂，跟他缠打在一起，那个女的趁机逃走了。但是没想到她当夜就去报了案，说我们剧团有个叫雪浓的冒充王恪约她见面，结果将她一顿痛殴。这事一闹就大了，剧团刚刚成立不久，我们杨老师不想因小失大，更不愿意王恪被牵连，就决定将雪浓除名，移交公安局。
雪浓非常怨恨我当时喊了他的名字。他说自己打那个女孩是替王恪出气，本来可以不留痕迹的，却被我无意掺合了一脚，使得他几乎失去了一切。王恪虽然从中多方安慰劝解，但也难平雪浓的怨气。他这人也有个痴处，一旦认定了什么，就很难改变了。”
塔矢疑惑道，“但这不是你的错。”
五十岚叹道，“是啊，大家都这么说，所以雪浓又愈发憎恶我了——你要知道，人总是习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考问题的。后来他也赔偿了，拘禁了。出来后，王恪给他找了个职校落脚。从此，雪浓就好像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再没有人提起他，就连王恪也不说了。他离开后，剧团里招不到武旦和刀马旦，所以我才开始学这个的——你想，这要是被他知道了，岂不是会觉得我抢了他的位置？”
雨势渐收，雷电也不再轰鸣。此时只觉得四面八方都在排水泄水，巨大的水流声从窗外闯了进来，几乎掩盖了粥水沸腾的声音。
“啊呀，快好了呢。”五十岚拿出两副碗筷摆在餐桌上，又将肉沫放进锅中，待粥沸腾多一会，便关了火，盛了粥，与塔矢同坐在餐桌旁。这种感觉，好似他们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今日要一同夜宵叙旧一般。
小米和肉的香气飘过鼻尖。外面一度风狂雨骤，这里却还是那么恬静，就跟自己家一样。塔矢心中一暖，忽然说道：“谢谢你。”
五十岚有些吃惊，“塔矢君，你谢我作甚？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吧？”
塔矢微微一笑，“是吗？你谢我什么？”
“嗯……从中国那会，你就帮了我不少忙了。哦，对了！”五十岚似想起什么，一拍手，面带羞赧地说，“我得跟王恪请两天假，不然这样也不好练习。而且家里也没其他人了，这两天恐怕得拜托你……”
拜托我——给她上药？塔矢顿时觉得脑子轰地一阵热冲上天灵盖，一瞬间兴奋得还有点眩晕。等等，等等，冷静一点。他心道：只是上药而已，只是上药而已……又觉得自己高兴得有些控制不住表情了，便忙低下头，猛喝了一口粥，又转移话题，说道：“那高雪浓今晚偷袭你的事，你要跟王恪说吗？”
五十岚叹道：“说了又能有什么用呢？雪浓要是知道我跟王恪打报告，一定又更恨我了吧？他此番能这样，就说明他对剧团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大概是有目的地跟随我们到日本的。这样想还真是可怕。”她啜了一口粥，“我先避开他几天。雪浓最想要的应该是回到剧团才对，如果我能促成此事，卖他一个人情，以前种种，是也好，非也好，我跟他各退一步，不也就海阔天空了？而且事情也过去两年了，大家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
听她这么说，塔矢稍稍放心，“这样也好。只是你晚上不要再单独一个人走了，免得——”
五十岚轻叹一声，无奈一笑，“还能怎样呢？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跟他交手就知道了，他这两年仍在精进武艺。但是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至少应该不会要了我的命，否则他早就找准时机下手了。”说罢竟还扑哧一笑。
塔矢无奈道：“性命攸关的大事，怎么被你说得好似玩笑一样？”
五十岚摇摇头，笑道：“难不成要我哭着说？只是雪浓太倔了。他要是想回来，王恪不会不肯。可他非要绕这么一个大弯，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就为了来揍我一顿出气么？”
事情自然不应该只是这么简单。但是塔矢也想不明白这个高雪浓的目的，只得多叮嘱五十岚几句。两人又说了许多话，直到外面雨声和排水声几乎没了，塔矢这才想起自己该回家了。两人走出厨房，路过楼梯口时，塔矢忽然想起什么，说道：“你待会……能自己上楼？”转头又见五十岚仍扶着腰扶着墙走路，便过去作势要抱她起来。
五十岚惊道：“塔、塔矢君……你……”
“怎么？这里有没别人。帮你少走一点路还不好？”
五十岚红着脸嘟囔道：“也不是好跟不好的问题吧？”但她也并不拒绝，便任由塔矢将自己抱上二楼了。
“待会进我房间，你可别被吓到了。”
塔矢笑道：“那我就不进去了。”
五十岚笑道，“你在门口就能看见了。我想拿把备用钥匙给你。你明天得空就过来开门，好吗？”
塔矢忽地心中一震：她要拿家里钥匙给自己？未及多想，便见五十岚从自己怀中滑下，开了房门。这一开，倒还真把塔矢唬了一跳。只见窗帘旁站着一对身穿铠甲、手持武器的武生和刀马旦等身高玩偶。那武生白衣蓝甲，怒目圆睁，持枪欲舞；那刀马旦红衣似火，一手执马鞭，一手拈翎，皆穿戴齐整，栩栩如生。若不是五十岚先有提醒，塔矢第一眼恐怕会误认为是真人。
见他面露惊讶，五十岚得意地笑道：“哈哈，怎么样？威武吧！”
“你自己买的？”
“是我搬到这儿来后，王恪送的。”五十岚说着便进去找出钥匙了，没能看见塔矢一瞬间的表情变化。
“王恪送的？”塔矢心中一沉。
“是啊。啊呀，找到备用钥匙了。”
“是怕你晚上自己一个人睡害怕吗？他对你还真好。”这话说完，塔矢自己心里都觉得酸。可五十岚却似丝毫未觉，只是说：“好歹也是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又将钥匙放到塔矢手心，“这两天要麻烦你咯。”
“嗯……”一瞬间，塔矢竟还有些不愿看她，淡淡道：“我走了。”便转身下了楼。五十岚只觉得塔矢好像刹那间有些失魂落魄，便站在门口目送，轻声道：“再见。晚安。”又来到窗边，拉开窗帘，再次目送塔矢出门。塔矢这会子终于回头了，见她在楼上对着自己招手，心里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落。
黑云在空中涌动，夜风又冷冽了几分。几盏昏黄的路灯排在路边，静静地为这个孤独的人照亮路。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雨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