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月对镜奇谈录》丽芝

3、 黛玉之死（一）

　　先恕我老了，自宝二奶奶去后，我一人独守，心里孤苦，变的话稠又啰嗦，近来又很添了些呆症，常不分年月辨不得四季，又分外的渴睡，一旦睡去，便要饶上大半天的光景，梦中往来皆是故去的旧人，花团锦簇的尤还在那个园子里，令我心中欢喜，醒来却愈发悲切，实不忍睡，常盼来客，我热切切的供茶供饭，也并无所求，不过想与之闲叙些旧话，多挨些时日罢了。也颇识的几个新知，将我这半生经历听了去，又兼嫌我琐碎又絮叨了，再不登门。可见，老而话多是要讨人厌的。
　　你若不嫌，且请先饮此杯，容我慢慢道来——
　　凭心论，我也算有造化的了，亲历了我们二爷这一桩大事。袭人就多少可惜，白操了心。不足一月便是正日子了，忽而就让她的哥哥花自芳接了出去。
　　还是我们老太太发的话，说是宝玉的大喜，要开恩放几个丫头出去，与宝玉好，与丫头们也好，是宽宥为怀、积阴鸷的慈悲事。
　　不过是一套掩人耳目的说辞罢了。
　　阖府里大半都是知道的，袭人早就悄悄的升做姨娘了，月例都是我们太太分例中纰出二两，她母亲殁时，也是按府中姨娘们的旧例给的发送赏银。同去的还有五六个，都是大了的粗使丫头，如何竟将她也算在里头呢，因此人人生疑。
　　谁说不是呢。
　　我与碧痕秋纹第一个先哭了。
　　二爷自然也去求了，先去求的太太，太太说：“这是老太太提着名亲点的，我也无法。”老太太则推病不见，只隔着床幔撂了一句，“袭人本不是咱们家的家生子，跟着你，熬磨了几年，有功了，身价银子大可免了，再赏她几个钱！”
　　似好话也似气话。
　　究竟因何，竟开罪了老太太，与我也是猜测。
　　许是为着林姑娘复仇，不便发落自己儿媳，就拿袭人开拔也未可知。
　　一切当从贵妃懿旨赐婚那日说起……
　　恰也是个十六，大正月里的十六，零零星星飘了半晌小雪沫子，也不成气候，落地便化的没了影。那一年凡事都透着古怪，春是倒春寒，苦雨的夏凄风的秋，一冬晴暖不得赏雪，十五了又阴冷起来，不得赏月。更甭论，两府里头许是岁贡不周，遭了瘟神，太太、大太太、大老爷、珍大奶奶、琏二奶奶还有几位姨娘竟是接连病倒，虽病症不一，却都卧了床，少则月余多则一季，把个太医院的王院判和个房自请的各色郎中忙的左进右出，自年头至年尾，苦了门房，即通传又携领，还没的讨赏钱。
　　过正月半，好容易主子们聚的齐整，老太太却似有些大不悦，也不多言语，不过闷声多食了两三丸滚烫的汤团，便觉有些不受用，早早回房歇下了。
　　我们二爷忍耐了一晚，一早闻得老太太醒了，便特特的带了些新奇的小顽意儿，偕同林姑娘一道出园子去，说是要陪老太太玩笑消食，也不必使我们跟去伺候。
　　一时清享，我与碧痕秋纹便闲坐暖阁一处，悄悄议起府中果真今夕不比往夕了，不仅年下的赏钱少了好几吊，就连年年新春的衣裳也蠲了去。又说起自前年那回抄检之后，渐渐的又去了诸多的姐妹，言行轻浮拿下现行的有，使人告密盘剥出陈年旧罪的有，再者明着开恩实则强配小子的也有，草草一算足有二三十众。我与碧痕尚还忧心忡忡，秋纹却是一派天真：“管他呢，有二爷呢，有二爷一日便有我们的一日。”又没好意思的笑，“谁让咱们伺候的好，二爷离不得咱们呢。”惊起我与碧痕争着去捂她的嘴，袭人姐姐不知何时从外间进来，也笑指着说：“你这快嘴的小蹄子，切莫混说，仔细上头知道了，可不是顽的。”秋纹笑讨饶：“不过姐妹间玩笑，再不敢了。”袭人点点头，又道：“今日得闲，将二爷现今用不着的衣裳器皿顽意儿都收到一处罢，太太说了开春，天一暖，就挪二爷出园子呢。”秋纹不解：“好好的，怎么就要挪出去。”袭人张了张嘴，似一转念，方才道：“主子的事，咱们怎么知道呢。”
　　至晌午，二爷从前面回来，翩翩似有喜色，见我们几个搬上搬下收拾打点，问明缘由，竟拍手大笑，道：“不必劳动，不必劳动。老祖宗方才已经应允了，今年暂不必挪动，来年再议，来年再议。”我与秋纹碧痕皆喜不自胜，袭人反倒若有所思，低头不语。
　　用过晌饭，二爷又记挂着林姑娘回园路上咳了两声，恐诱发了旧疾，忙忙又去探望。果然病重一重，不过随便用了半盏碧梗粥，便歪在塌上又咳又两颊绯红。二爷便也慌了，立嚷着去告诉老太太。林姑娘强撑起来道：“快别费事了，并无大碍。我自觉今冬比往昔很强了些，吃也吃得，睡也过的三更了，渐渐的我也好了，省了多少事，再不必瞧那起子人的鼻子眼睛。今日不过受了一点子风寒，渥一渥汗，只怕也就能好了。何必劳烦了人，叫他们又嫌了我。你今日若去了，我再不理你。”
　　二爷急白了脸，“正是说呢，好容易将养好了些，如若耽搁了，变本加厉，可该怎么着呢？再者咱们是谁。家里人多，纵有那些个鲍鱼之肆，也不过是些幺麽小丑，妹妹何必理睬，凭尔去，横竖还有……还有老太太呢。”
　　林姑娘勉力一笑，摇摇头。
　　二爷自叹一声，挨着林姑娘坐于榻上，垂头丧气悄摸泪。林姑娘一咳，二爷又慌着抚背递绢子递漱口的茶。紫娟见了，也不上手帮衬，只抿嘴笑着悄躲了出去。
　　还是林姑娘别过身子，道：“二爷且请去吧，歇歇晌。我这里自有紫娟照应，药煎好了，我服了药，也自歇息，明日二爷再来，我便也好多了，如此再烦二爷陪我下棋解闷儿。可不好么？”说着再咳。二爷自然是不肯去，恳恳切切的道：“等妹妹服了药，我再去，可好不好呢？”林姑娘便也点点头。
　　一时坐定，却又无话。半晌二爷才道：“老太太发话，每日一二两的燕窝粥可还食的？”林姑娘口掩着绢子，点点头。二爷略感宽慰，道：“宝姐姐果真主意不错。若能早几年就想到如此，可不就早好了。”林姑娘低头不语。二爷又道：“宝姐姐送的燕窝虽也是上好的，可她毕竟是客。不比咱们，自家用度，不过老太太一句话。如今成了例，妹妹安心吃上一年半载，必定也就全好了，那时我也不必日日悬心，妹妹也不必忧我的日日悬心了。再者我明年必得出园子去了，此一去，再不能时时得见妹妹，妹妹若大好了，我去了去的畅心如意，若还是如此，只恐怕我却不能照旧了，倒叫我如何适从呢？”说的林姑娘别过脸去，道：“宝玉，我觉的乏了，你还是快去吧。明日我好了，必邀你对弈，多少话，等我明日好了，慢慢的，再说罢……。”说着又咳，二爷忙着又抚背。
　　一时，门帘子大开裹着风旋进来一个人来，不是紫娟却是袭人。
　　但见他二人如此光景，一时愣住，便只肯站在门口，一手招呼着二爷，一手早又半掀着帘子道：“二爷二爷，快快快，老爷差人传你速去荣禧堂。贵妃娘娘的懿旨到了，宫里的夏太监来了，老太太太太也已候着呢，单等你去了，好宣旨呢。”唬的二爷一面满口称是，一面却等林姑娘漱完口，放才急急的要去更衣接懿旨。袭人将门帘子打的高高的，二爷出了去，又探回身子，道：“林妹妹，你好生将养，明日我必再来。”
　　出了潇湘馆，迎头碰上宝姑娘进园子来瞧林姑娘。见他主仆慌慌张张的，忙笑问：“这是怎么了，什么事。”二爷道：“父亲传我呢。”袭人笑答：“贵妃娘娘的懿旨到了。”
　　宝姑娘一脸狐疑，他二人却已匆忙忙拐进怡红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