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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宝玉大婚 ...

  •   二

      唔,当然记得。
      如何忘却得了呢。
      奉的是金陵旧例,又因着是贵妃赐婚,老太太自出体己,只更加的铺开风光,大办特办。自荣宁街起就一海的彩灯红绸,烟花鼓乐,招惹起半城的人闲看热闹,另一半啊,无不抬了体体面面的贺礼,比肩接踵的登门道贺。
      阖府里更是鲜红锦簇,人声攘攘,一派正经的喜气洋洋。
      你可知?自傧相唱礼,拜天地,拜老太太,拜老爷太太,至送入洞房,又要坐床撒帐,又要揭盖唱贺,我们一干的丫头仆妇,连同小子老妈子,无不为主子们操碎了心,恐有一刻的怠慢冷清,可劲的忙前照后,起哄凑趣。
      主子们也不得享闲了。
      多少王公诰命阁府督镇,北静王、南安王自不必说,就连东宫也遣人送了四样贺礼。两府齐开筵席尤还盛不下,园子里还另辟了几处宴着远近亲友及堂客。老爷、大老爷、合族里的众大爷小爷们少不得拘手堆笑,知宾的知宾奉席的奉席。我们内里自老太太起也皆按品大妆了,太太、大太太、琏二奶奶和那府里的尤大奶奶婆媳两个,躬亲陪茶陪酒奉承说话。
      京中排的上的戏班子皆重金请了来,戏台子现搭了几个,又有琏二爷自平安洲拉来的几班杂耍,定昏之余便轰轰烈烈的开锣亮嗓。
      如此乍瞧着,这等沸腾热闹,这等的大家风光,人人俱是欢喜的,忙进忙出,挂着笑模样,无所私藏,将毕生的热情也倾尽了似的。
      只这一桩大事的正主儿——我们宝二爷和宝姑娘呢,反倒端端的供在一旁,且被箍住。就箍在层层叠叠的喜服里——一层镶边红绸对襟一层红罗刺绣的夹衣一层红绡纱的长衣一层蜀锦的堆花红襦裙一层镂金丝宝相花纹大红缎袍,外还罩着镜花绫的红披帛,头顶着珠钗步摇花钿凤簪,俱是金的银的宝石和翡翠玉的,十成颜色十足分量,四更天就涂脂抹粉的披挂上了,华贵繁复是有的,只这一装扮便似千斤重的套子,万两重的担子,将他两个平日里的展样大方都箍没了,人又多,团团的围着,些许闷热,出了些汗,又窘迫又羞怯,束手束脚,不过忍耐着笑低了头,由着众人摆布罢了。
      也遇怪事。
      吉礼微成,大吹大擂的热闹时分,忽而就旋起了狂风,继而就是又急又大的雨。歘——,漫天漫地的就来了,声壮的震耳——似千百张急弹的琵琶,夹杂着千百面齐锤的鸣冤似的鼓。
      霎时间风熄了红烛,雨打了宫纱,大红绸花被风吹雨扯下,又被四散的众人的脚乱踩入泥。扮作神仙将相的名戏子们,雨刷油粉,糊了脸,顾不得,与现世里的真君同挤一堂,风裹着雨直闯入内,迫着众人连连后退,又碰翻了杯碟撞撒了羹汤。
      老爷、珍大爷、琏二爷俱白了脸,捻须的捻须搓手的搓手,呵着众执事家丁,一行向东一行朝西,雨里乱窜。琏二奶奶尤挂着笑,既得瞻前——掌灯重点蜡、撤桌子并席、上新酒新茶,又得顾后——排新下出、伺候更衣,与贵客们备伞备蓑衣油毡。
      四下里忙慌,正无头无绪。
      雨却骤然的又停了。
      正当空现出一轮满月来,也是新洗过的,清且亮,透着森森的冷。
      人又齐齐挤到廊下观月,纳罕这雨急来急去撒花赶场似的不过片刻光景。有个新出了头的小男旦,十一二岁,董西厢中俏红娘的装扮,充伶俐,碎步至中庭,忸忸怩怩翘兰花遥指着月,尖着嗓子念白:“呀呀呀,不知是哪位神女姐姐如此小性。闲看着——富贵乡里贾府娶亲,忽见那——公子衔玉才貌双擎,羡煞哉妒煞哉,踢翻此——仙海灵河——大甕装的漱脚水,浇湿了——奴家新添的石榴裙……”咿呀声起落,有凑趣喝彩的有附和大笑的也有摇头等瞧现眼的,小旦只益发得趣,拿身段作势,叉着不足量的细腰身,向天娇嗔道:“敢问上仙,你是赔是不赔?”回身扯娟子再一掩口,“——许是怕奴讹诈,便假做天聋不应声了,咿呀呀,奴自有道理……”再回身——挤眉斗眼的故作了滑稽相,“我呀,这便向新娘子讨去,世人谁不知道,贾府新娶的宝二奶奶——亦是神女下凡尘!”众人三声五声的皆叫了好,早又奔出了几个闹天宫的猴子猴孙将这花了脸的红娘笑扯着拖了下去。
      一时残席撤尽,又摆新肴馔,众人又互相谦谦让让的入席坐定,几本新戏也架好胡琴开了场。除却一地水岑岑的花枝子败叶,和浸了泥的红绸外,这雨与事也无补,与人也是无碍的,倒似没来过。
      两府里嘈嘈杂杂的复又热闹起来,老太太早念了几千声佛,我们做奴才的也替主子们松了口气,为着二爷和宝姑娘平日里待我们的无尽的好,只但愿能无惊无险,体体面面的成事。
      如何不体面呢?
      世人不知底细,信了小家子气的胡诌!
      什么调包计,什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断乎不是我们贾薛两府的行事,我们琏二奶奶也断乎不肯出这样的糊涂主意,即辱没逝了的林姑娘的清誉,又折损宝姑娘的颜面。便是有那样糊涂的人出的那般馊的主意,薛姨妈也断乎不肯,便是薛姨妈首肯,薛家那位忒左性的大爷听得这般委屈自家妹妹,岂有不逞强一闹的。
      我们宝姑娘啊,那可是明公正道的奉旨成婚,三书六礼大排大场,一样不落,单是迎娶这日呵——
      全副的执事,二十四人的旗罗伞扇、三班合一班的吹打细乐、十二对的绛纱灯。我们二爷穿戴了,跨了红栗毛的高头大马,身后是三四位管家,芸芹蔷等五六个子侄辈。媒婆、傧相并爷们小厮等十余人皆簪花披红的马后紧随,八人抬的华盖大轿后跟着,五六位丫鬟婆子旁侍,轿后又是十六抬的随用器皿、赏钱和“轿后担”的礼,尔后又是十二人伞扇、一班锣鼓、十二人的纱灯。
      一行大阵仗,出了我们荣府的正门,吹吹打打的,向西绕行两府至后街,再至薛家府上,开门钱送了几簸箕,府门方大开了,里面也是花团锦簇,笑语沸盈,门楣回廊皆贴满了大红囍字。一应的接娶俗礼也全须全尾的照做了,尔后携了敷了红盖头的宝姑娘磕头拜别,方才上了轿。薛姨妈一行笑,一行又抹泪,只得由众亲眷代送新人出仪门。
      出的门来,一行东进,又是鼓笙齐奏,过了牌坊匾,将个宁荣街塞的满满当当。墙根下肩扛肩挤满了街坊,荣国府衔玉的公子迎娶紫薇舍人的嫡亲孙女,声势又大排场又足,岂有不瞧个热闹饱个眼福的。管事的婆子出来撒了几回赏喜钱,众人又哄闹着去抢那铜板。我们二爷惯见过场面的,立在马头,微笑而已。
      哪里就糊涂了!这又是哪个乡野糙汉没见识的胡诌?
      真真小瞧了我们家二爷了!
      林姑娘殁了,二爷固然悲伤,但也决不忍就此怠慢轻贱了宝姑娘。
      伺候着饮合衾酒时,我们二爷还先行将酒至唇边一沾,眼巴巴的望着我们老太太太太,道:“宝姐姐整一天未得正经饮食,如此冷酒冷菜,如何使得呢?倒不如弄得热热的再来。”直说的一屋子闹房的人都笑了。薛家送亲的亲眷都点头,也说“到底是大家的公子,如此便知疼着热的了。”
      如此分明清明的紧呐!
      若道不寻常?
      自然也是有的,恰也正是为着林姑娘。
      我记得分分明明——
      夜近二更,那边食上几套酒过数巡,终席的渐次散去。这里闹房的方尽足了兴,还是被老太太和琏二奶奶笑轰出去的。喜房里只留下两位经事的老嬷嬷,见过我与莺儿进来预备着伺候更衣,便也躬身退出。
      两位新人端端并坐于喜榻,不等我俩跪拜敬贺,宝二爷先起身,笑说:“可算来两个明白人了。”说着移步喜桌前,手叩着桌面,叹息道:“我与那婆子说了三四遭了,要给宝姐姐备一份热腾腾的清粥配几样精致小菜。外头的人虽忙,一碗清粥也并不费事,如何竟是使唤不动!麝月你亲去传话,让柳家嫂子亲做了着人送来。”
      我与莺儿都抿嘴笑,这便是我们二爷了。
      宝姑娘满面晕红,含羞言令我俩不必劳动,却又命莺儿将备下的两身净素的家常衣裳取了来,又烦我悄悄的裹一副新杯著并一块方正白绫。宝二爷就有些发怔,宝姑娘抬眼看着他,红了眼圈,“今日是林妹妹的百日,我不曾忘,料定你也是必不能忘的。今虽不便焚香祷祝祭祀仙魂,若不奠一奠,如何还她待你我之情呢。”二爷淌下两行泪,躬身一拜,道:“代林妹妹拜谢宝姐姐。不瞒姐姐,我已在心中奠过了。自她去后,一日一回,到今日确有一百回了。”
      宝姑娘听罢,自叹一声,皱了皱眉,没有言语。
      莺儿贴在宝姑娘身后,白眼觑了觑我们二爷,跳脱出来笑吟吟的嗔道:“二爷奠的是二爷的,我们小姐奠,是为我们小姐与林姑娘的情分。也不必使二爷代林姑娘来谢我们小姐。林姑娘唤我们太太一声妈,唤我们小姐一声姐姐,唤琴小姐一声妹妹,我们太太疼惜,心里待林姑娘与我们小姐是一样的,姊妹之间多少贴心体己,此三两年间更越发的无所不至,好的一个人儿似的,想来在林姑娘心中我们小姐比二爷还要略重一二也未可知。如何倒要二爷来替林姑娘谢我们小姐呢。”
      宝姑娘正色喝了几次,叱责她怎么越大越孩子心性,莺儿只是小嘴不停,唬的我们二爷忙忙的抻着金银丝滚边的喜袍袖子拭了泪,端端又是一拜:“是我唐突了,今儿宝姑娘的好日子,莺儿姑娘且恕我这一遭吧。”说得莺儿低眉撇嘴,二爷又向宝姑娘道:“莺儿所言极是,你们女儿之间的闺阁情义岂是我等须眉浊物所能企及。”宝姑娘再一皱眉,“罢了,又说这话。”
      待我与莺儿依令欲去,宝二爷却又拦下,“外头穿堂、廊子里满是人,必被盘诘。老祖宗还尚可,若太太知道了怕又要治了莺儿麝月的死罪了,于姐姐也是不好。”宝姑娘便也点点头。宝二爷思忖一番,方接着道:“我想林妹妹是个出尘的人,也从不拘俗礼。我现有一小巧香炉尚可一用,供一盏茶或一杯新水也算清雅,再者或有妹妹生前旧物更可睹物思人。只这屋里再无半点妹妹的旧物,竟不知何以寄哀思了。”说着仍旧红了眼圈噙了泪,还忍耐着不使其落。宝姑娘看见,低了一会子头,道:“今日是个十六。月还正圆,况凡间天上,往来古今皆共此一轮,想紫鹃扶灵南下两月有余,今或还在水上,恰也共此一轮,莫如寄与这明月。”
      悄动了窗,一条细细的缝,将那高悬的月请进来,远远的鼓点戏乐。
      宝二爷问了一句:“现唱的什么戏?” 我亦不知,随口答到:“三代荣或是张仙送子,左不过就是那些吉利彩头的戏吧。”
      二爷便将窗又掩了,“这倒污了林妹妹的清耳,怕是香魂再不肯来。”
      只得隔着新糊的茜纱的窗,供一轮朦朦月影。一炉香,一方茭白的帕上祭了一盏清清静静的白茶。
      宝二爷和宝姑娘褪了大红的喜袍,摘下缵红的簪与步摇,默立与窗下。
      过了今夜,宝姑娘便是宝二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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