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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   第二十四章

      轰隆隆隆——

      夏夜惊雷于云端翻滚,霎时间暴雨倾盆而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像是一颗颗石子接连不断地砸中窗纸。焦灵本就睡得不安稳,现下雨声扰眠,他翻了几翻,终于皱着眉头幽幽地睁开眼睛。

      奇了怪了,他琢磨着,这几天跟易云阳身边睡的时候,要多踏实有多踏实。即便是守在那人身边昼夜照顾,趴在床榻边上以极其不舒服的姿势入眠都能呼呼大睡,怎的一个人霸了整张床,却是睡不安稳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从小就这样,身边有人的时候睡得踏实,要是没人,一会一惊醒。娘亲在世时是跟着娘亲睡,后来娘亲没了,便由绿影带着他。到长大一点,是师哥洛佲带他睡。再后来,师哥也没了,他便跟着白扈。然白扈夜间不眠,只在房里读书研药,陪他。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他十六岁,方才开始自己单独一人睡觉。

      不是他胆小怕黑,而是自小有惊眠的毛病,身边若是没个人能抓把衣袖,他能生生给自己哭醒。这毛病到现在也没完全好,只是发作的次数比小时少多了,好像最近就没怎么犯过的样子。

      正跟床上碾磨盘呢,他忽听外面传来声狼嚎,立时翻身爬起。门外依旧是暴雨倾盆,白扈房里也没放把油伞,焦灵只好冒雨冲进正堂。门一开,却见一道白影倏地闪过,白扈已化作猫形跃上屋顶,朝着狼嗥传来的方向奔去。

      不多时,归来三人。焦灵一看不由得有些傻眼:铁锋被狼牙和白扈架进来,满头满脸的水混着血往下嘀嗒,劈山刀进屋就“当啷”一声甩到地上;狼牙和白扈都被雨水浇透了,湿漉漉地拖了一地的脚印;狼牙似乎也受了伤,臂上缠着布带,湿透的衣袖上有几处颜色特别深,彷如被血浸过一般。

      “怎么搞的这是?”不见绿影,焦灵更是焦急,“我阿姐呢!?”

      就听狼牙磕磕巴巴地说:“不……不……不是……是……绿……绿……”

      “哎呀求你了!闭嘴吧!”铁锋又疼又气,听狼牙说话更是起急,一巴掌拍到木桌之上——

      嗙!喀拉!

      木桌被生生拍裂,随即轰然坍塌。铁锋本来是用胳膊支在木桌上,差点连自己一并栽进去,不由气道:“妈的连这破玩意也算计老子!”

      焦灵眼疾手快撑住他的肩膀,追问道:“我阿姐呢?”

      “我们到那一看,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个小娘子!”

      铁锋收手捂头,眼瞅着水带着血自指缝溢出,白扈顾不上更换透湿的衣服,进里间取来药箱为他医治。挪开铁锋的手,焦灵看清他头上的伤口,眉心皱得更紧。那是一处刀伤,像是斩马/刀之类的重器所伤。深可见骨,再偏一点,连耳朵都得被劈下来。

      伤口太深得缝针,白扈穿针引线,按住他的脑袋往边上一压,轻道:“忍忍。”

      铁锋皱了皱眉,一边被按着脑袋缝针,一边将事情的原委向焦灵原原本本道来——

      到了南越府,他带狼牙直奔花月楼,找老鸨给前些天收的姑娘都带出来亮亮相。结果狼牙挨个看了好几遍,发现没一个是绿影。铁锋本以为是老鸨子有意隐瞒,当场亮了招牌,给老鸨子吓得直哆嗦,终是得知这几个姑娘里的确有个从西边送过来的,来时就穿着身绿衣服。

      铁锋又问那姑娘。那姑娘说,她本是在清平府的妓院里接客,有一日有位玉面的公子来消遣,看中了她,当即付给老鸨二百两银票替她赎了身。她还以为对方是想收她做妾,谁成想出了城,那公子便给她换了身绿衣服,说是要送她去嫁给旁人,还附送了一车的金帛布匹做嫁妆。她当时觉着,不管怎么说,婊/子从良总归是件好事,甭管嫁给谁吧,后半生起码衣食无忧了。

      那公子雇了个车夫,自己也一直跟着马车。结果行至林间,马匹被绊马索绊倒,周围又忽的冲出群蒙面山贼来。那公子见着了埋伏,自身上取出枚乌黑的珠子让她含入口中,随即扬手散下层斑斓的彩雾,复单枪匹马杀出重围。

      她被那群贼人掳了,可笑的是,其中有个买过她的恩客。此时她也认出对方来了,原来这帮人并非山贼而是西铁字营的兵士。那些人夺了嫁妆,还有玉面公子留给她的乌玉宝珠,转手将她卖进了南越府的妓院。被卖到另一家妓院于她来说不过是重操旧业,可惜失去了从良的机会,更不知那玉面公子是否安然无恙。

      让这姑娘形容了一番玉面公子的音容给狼牙听,狼牙琢磨了半天,吭吭哧哧挤出句“像……像……像是……绿……绿……影”。至此,铁锋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玉面公子应该就是绿影,她扮作男装去妓院赎了个与自己身形体态相似的姑娘,换上平日里常穿的衣服假装这就是她自己,然后给夫家送去。

      至于绿影为何这么做,他不知道,只道得赶紧回来给焦灵复命。可他在妓院里亮了招牌,被贪图赏金的人上报给了官府,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东铁字营的埋伏。他凭着一身开山之力杀出重重包围,连同狼牙一起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听完铁锋的陈述,焦灵木然片刻,喃喃道:“阿姐要不想嫁人的话,何必北上?既然来了,又为何要买个替身?”

      白扈闻声心头一跳,收针时重扯了一下铁锋的头皮,疼得对方皱起半边脸。铁锋这眼泪都疼出来了,当着焦灵又丢不得面子,只好朝白扈晃晃手:“诶白公子,你你你……你先看看狼牙吧啊,他胳膊被箭射穿了。”

      剪断线头,白扈朝狼牙转过身,伸手便要去解他臂上的布带。狼牙立刻往后退了半步,含混道:“我……没……没……没……”

      等不及他把话说完,白扈焦急道:“别硬撑,过来我看看。”

      布带解开,露出伤口,见者无不揪心。狼牙中的是三棱倒刺箭,箭头插在肉里,箭尾已被他自己折断。伤口周围的血肉翻出,白的红的黑的,一片模糊。要不赶紧将箭头取出,狼牙这条胳膊就得废了。然三棱倒刺箭的每一根棱上都有三个倒钩,这九根钩子牢牢勾在肉里,不生生扯下块肉,根本取不出来。

      白扈将狼牙带进里间,卷了块干净的布让他咬住。倒钩撕拉皮肉,便是铁打的毅力也难忍其痛。少顷,外间的两人只听得一声濒死般的嘶哑闷哼传出,紧跟着又是“呲”的一声,乃是皮肉被烧红的铁器烙下所发出。

      “狼牙兄弟是为了救我才受伤。”铁锋垂首摇头,“我欠他一条命。”

      忧心绿影,焦灵的心思本不在这,听闻铁锋的叹息,他蓦然回神,满含歉意道:“这趟害你受了伤,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唉……”

      “嗨,皮肉伤,没大碍。”要不是担心焦灵拿自己当流氓,铁锋真恨不得能一把抓住那纤白的腕子揉到胸口。他随意地扯了扯嘴角,忍疼道:“没能帮你找着你阿姐,焦公子,莫怪我铁锋无能啊。”

      焦灵失落摇头:“不会。”

      “那——”

      没等铁锋硬撑着两天两夜没吃饭、还大战上百精兵外加奔行数百里的饥饿疲惫伤痛讨来份温存,又听焦灵说:“要是老易没中毒就好了,他肯定不会受伤。”

      焦灵的意思是,易云阳不是山贼,不会因为被人报了官而中埋伏。但这话听在铁锋的耳朵里,却分明是拿他和易云阳做比较,而且明显在焦灵心中那个面瘫司衙更胜一筹。

      这下醋缸的盖儿都盖不住了,铁锋不屑冷嗤道:“那他人呢,还活着没?”

      “活的挺好,刚我还在西屋跟他说话来着。”焦灵完全没留意铁锋的面皮黑了一层,又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句“诶?他怎么没过来啊”。

      按理说这边闹这么大的动静,以易云阳平日的作风,早该现身才对。

      焦灵朝里间喊道:“老白,老易是不是又睡了?”

      白扈正安抚将脑袋埋在肩头的狼牙,听得焦灵的询问,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等了一会不见回应,焦灵干脆跨入里间,又问了一遍:“老易是不是又睡了?”

      “……”思量片刻,白扈取出易云阳留下的玉雕鸟哨,举手托至焦灵的眼前,“他走了,走之前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说是……给你留个纪念。”

      “——”

      小巧精致的物件似有千钧,沉甸甸地压在手里。焦灵紧紧抿住嘴唇,窄肩微颤,眼中的失落更甚一层。

      —

      窗外风雨未歇,窗纸被油灯投上抹轮廓模糊,却又坚毅笔直的侧影。易云阳展开压有金箔碎的纸卷,置于油灯的豆黄之上,令灯火散发出的微热炙烤空白之处。少顷,受热之处即显现出一行行密布的蝇头小楷,离火稍远的地方,字迹转瞬即逝。

      这些小字由塞北丽朝进贡的点墨所书,遇热则现,离热即消,且非得借助金箔纸书写方可显现。表面上看,这仅仅是持函之人代传圣谕的授书,实际上却详细地写明了谕令内容。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易云阳的眼睛,此乃内审司大司衙向司衙们传递命令的方式之一。

      内容与他所测无异,无非是要杀谁,如何利用尤岱连那样身负罪之人打掩护,以及不得惊动当地官府、外泄消息之类的指示。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此时能吸引他的,唯有密令最后那枚在热焰的炙烤下渐渐浮现的印章。方碧晖乃是西铁字营的统领,不管他受命于谁,收到消息总要有标记为证。

      印章由浅至深,轮廓笔画渐渐清晰,待到全貌呈现,易云阳眉峰顿挑。此章形似驼碑之龟,龟颈细长盘于古篆体“衡”字左侧,分明是内审司大司衙,衡灯大师的私印——玄武印!

      一瞬间,易云阳只觉头皮发紧,眼角微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论辈分,衡灯是他的师公,曾亲传于他绝世之剑法;论情分,平日里衡灯待他温如长辈,以前他功夫练不到家被师傅罚,师公还常替他在师傅面前说好话。

      他无法想象,那位面容慈祥的鹤发老者,竟会暗藏如此深重的杀意。甚至不惜借助萧氏的力量,在暗器上下了两重毒,誓要置他于死地。稍稍平复下繁复的心思,易云阳翻掌凝气。本想以内力催烤印记使其永留于纸上,却一时忘了自己的内力已大部封堵,仅仅释出点轻飘飘的、只能翕动鸿毛的微弱力道。眼见那印章离火之后隐隐而消,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涌上心头,教他不由得气力尽卸,平整的肩头随之垮下。

      咚咚。

      门外响起轻敲,随后传来把稚嫩的童音:“公子可睡下?阿娘喊我给你送口吃食。”

      收好密函,易云阳轻轻拉开门,低头望向门口托着碗杂粮饭的羊角辫女孩。女孩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桃花般的脸庞粉扑扑的。她身着灰麻单衣,肩头下摆都补了补丁,有些大显得不太合身,但贵在干净平整,可见其母贤惠勤俭。先前夜风骤起乌云遮月似是要起暴雨,他便就近寻了家农户避雨歇脚。

      易云阳单手接过黑瓷碗,回手摸出几枚大钱交与女孩:“谢谢,这些钱,拿给你阿娘。”

      那孩子没接钱,而是抬手比了比自己的脑瓜顶,发现只及易云阳的腰部,随即笑道:“公子,你好高啊。”

      实在是给不出一丝笑脸,易云阳平着扯了下嘴角,将钱交与女孩,又看她沿着门廊一路跑走。回身带上门,他走到桌边将碗放下,垂目凝视。饭还是热的,似是刚刚蒸熟,两个荷包蛋盖在杂粮饭上,翠绿地衬了把烫熟的地瓜叶。

      一碗热饭,一处遮风避雨的屋子,这曾是他年少时的全部所求。然入宫之后,习武读史,得师傅指点教导方开尘蒙知,得晓大丈夫当胸有大志,近忠君,远报国。当初师傅退隐,他义无反顾的加入了内审司,接替其职成为最年轻的首卫。

      内审司自高祖继位后便设立,前身为内廷护卫司,后逐渐成为皇上清君侧诛佞臣的御用机构。他们谁的命令都可不听,唯尊皇命。大司衙衡灯大师是位还俗的武僧,多年前跟随高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却不贪图荣华富贵,仅愿执掌内审司查处贪官污吏。他终身未娶,不置田产,虽掌生死,却从不滥用权力。

      所以无论如何易云阳也不愿相信,这样一位圣贤,如何能下令诛杀他这样的忠良之臣。

      ——不,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也许师公的私印是被某些居心叵测之人偷去了?

      饭菜虽香,他却没有胃口。沉思片刻,出屋问农户讨了纸笔,回屋将受命调查的事写明准备呈报九皇子。当然,只字未提自己遭袭和结识焦灵之事。南北疆战事虽平,但边境仍偶有冲突发生,他身为堂堂内审司首卫司衙,本就不该与南疆人交往过密。再者,遇袭之事尚未明了,不好让殿下为此分心。

      写完信,易云阳习惯性的摸向腰间,方才忆起鸟哨已送了人。他从来不会刻意地讨好谁,更没送过任何人礼物,倒是九皇子不时的给些赏赐以嘉奖他的功绩。皆非贵重之物,却也是民间轻易得不到的东西,用着总归是比俗物顺手。那日焦灵看玉鸟哨时眼里放光的情景始终印在他的眼中,既要分别,再会无期,他感觉唯有此物能表明自己重视对方的心意。

      想起那古灵精怪的小人儿,一丝笑意攀上易云阳的嘴角。相识之日虽短,却好像心里已有块地方永远都为对方留下了。那人娇纵无礼是真,对他以诚相待也不假,会忧心他的生死,还会在他中毒昏迷、饱受煎熬之时极尽所能的替他分担痛楚。同样的,一旦得知他蛊毒未解,焦灵必然会陪他踏上寻找解决之法的危途。只是他一人独来独往惯了,不喜也不愿依靠他人,更不愿成为谁的累赘。

      有铁锋帮忙,焦灵应该已经找到阿姐,启程返回南疆了罢。这样想着,易云阳勾起的嘴角又缓缓落平,心中的失落莫名重了一层。听得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吸雨后的尘草芬芳。

      蓦地,天空中远远传来阵鸟鸣,易云阳当下识得这是玉鸟哨发出的鸣响。此物可顺风传音千里唤鸟,人耳听不到那么远,但一两百里还是可以的。不用问,定是白扈将其交给了焦灵,而焦灵此时又用它来向自己告别。

      阖目凝神,易云阳细细辨认每一声能捕捉到的鸟鸣——似是委屈,又有些埋怨,好像在责怪他未履行承诺便不告而别。

      距此百里之遥,焦灵坐在崖边,玉质鸟哨抵在唇边,吹出清脆却幽怨的鸣叫。不多时,白影轻巧落下,白扈化猫而坐,扬脸迎着雨后的山风,轻道:“少主,想必你也知道了,绿影北上的目的并非嫁人,再说被劫的不是她,你也别继续再找下了。”

      “是我师傅的要求吧,”垂手收好鸟哨,焦灵苦涩地勾起嘴角,“怪不得说破大天他也不许我出来寻绿影,原是……唉,老白,关于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白扈沉默不语,金银异色的眸子直视前方,于夜色中亮起幽光。

      得不到答案实属正常,焦灵知道追问无用,于是换了个话题:“老易走的时候,还说什么了没?”

      猫耳抖了抖,白扈侧头看向他,言语间不无调侃之意:“你想听什么,我给你现编。”

      “……”

      “少主,他是内审司的司衙。”

      “那又如何?”

      只听白扈叹息道:“你可知那年沧河一战,内审司司衙杀了多少御灵师,而这些御灵师里,又有多少是焦家人……若是被家主知晓你和易大人那样的人交心,你觉得,他能高兴么?”

      焦灵略感气短:“又不是他杀的,那时他也不过才十几岁。”

      “你不总嚷嚷着要替洛佲报仇?”

      “老白!你够了!干嘛总拿师哥的死来戳我!?”焦灵愤然起身,腕间蓝光幽现,一旦他控制不住情绪便会倾泻灵力,“对!那日若非为寻我他也许不会死,可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跑出来?”

      白扈双目一滞,正欲开口,忽听身后传来铁锋的声音:“你俩这是干嘛啊?大半夜不睡觉跑这儿吹冷风吵架。”

      一人一猫闻声扭头,就见铁锋捂着脑袋立于几步开外。焦灵腕间的蓝光倏地消散,有外人在,他多少冷静了几分。

      “你也是,受伤了不好好躺床上养着,深更半夜瞎跑什么,赶紧回去睡觉!”

      甩下话,焦灵旋身跃起,蓝衣翻飞,眨眼间跃下山崖。

      “诶你——”铁锋大为惊讶,疾奔两步追到崖边,只见迷雾之中闪过几道蓝光,随即一切归于寂静。刚他上来的时候估算过,此崖少说有十数丈高,焦灵就这么跳下去,白扈居然拦都不拦一下!

      白猫化回人形,看铁锋脸朝下瞪着俩眼珠子满是不可思议之情,白扈笑道:“雾气浓重时,御灵师可用索灵术御水借力落足,不用担心他会摔伤。”

      铁锋闻言赞道:“哈,还真挺厉害的。”

      “铁首领,绿影之事劳你费心了,等下回去我给你拿一千两银票,聊表谢意。”

      “啊?不不不,用不着用不着。”

      “这也是我家公子的意思。”

      “那我更不能要了!”铁锋立时摆出副大义凛然的态度,“白公子,我铁锋虽说是个粗人,但江湖道义不能不顾,替朋友办事怎么能收钱呢,你说是吧?”

      朋友?白扈心里一嗤,没好意思当面白目——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你那俩眼珠子都快钻我们家少主裤管子里去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铁首领,我家少主从不愿欠人情,你若不收,他心里过意不去。”

      “嗨,我——”

      “要不这样,反正过阵子他就要结亲了,到时一定邀你去喝喜酒,你再把这钱做礼金不就得了?”

      “……”听闻“结亲”二字,铁锋身上那股子冲天的豪气立刻萎靡,眉毛也拧了起来,“焦公子有……有婚约了啊?”

      现在的他完全不在乎焦灵是男是女了,那小模样,看着心里就痒痒。

      白扈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嗯,他师傅给定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母之命,不可违。”

      ——这是逼我抢亲呢?

      山贼之血瞬间沸腾,铁锋眼中倏地闪过丝凛光,随即打起哈哈:“啊,好事儿,好事儿,到时我一定去喝喜酒。”

      假装没看见他眼里凝起的心思,白扈轻巧道:“哦,还有,你那三个手下在柴房,不好意思啊,我看他们在外面探头探脑的,以为他们是西边来的流民想偷东西,就全给绑了。”

      “……”

      高手啊!铁锋尴尬挤出丝笑——那仨都是我手底下数一数二的干将,竟然能被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一人制服?看来抢亲这条路怕是行不通了。

      另外这帮南疆人个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小时候都吃什么长大的,蛊么?

      —

      三日后,云柯寨。

      寨是南疆最大的行省单位,一寨便相当于北疆的一府。寨中心城墙高耸,墙头兵士往来不绝,严守城寨。云柯寨毗邻北疆,交通便利,人潮密集。北疆的商人多来此贩盐、瓷器及布匹,得了银钱再进些南疆的玉石、香料特产运回北疆。

      虽有通关令牌,但易云阳不愿引人注目,进寨前换了身南疆的服饰混入人群。这不免令他想起初见焦灵之时。那人也是伪装成北疆人,没想到自己现下竟是要现学现卖了。这几日他马不停蹄到处奔波,终是打听到方碧晖的下落。

      接连赶了几日的路,给枣花累得嘴角直泛白沫。进寨之前易云阳将它寄养给了一户当地的农家,留下些粮草钱,嘱他们好生照料。他身上的南疆衣服也是从那户农家买来的。男主人个子没他高,而南疆的传统服饰中,上衣本就是短襟,他穿来腰间不免短了一块,无需抬手便可瞧见腰腹精壮的肌肉轮廓。

      寒雪则被他用布包好背在身后,南疆人多用弯刀,用剑的极少,此点与西域人有异曲同工之处。而寒雪本就乍眼,只换衣服不藏剑,教人打眼一看,还能认出是个北疆人。至于耳骨环,他买了个银戒指一分为二,往左侧耳骨上一夹,就此混进了城寨。

      入了寨,他便寻人打听赌档所在。方碧晖好赌,欠下笔巨额赌债,易云阳是从他的债主那打听到这厮已逃去了南疆。债主当时呲着板牙冲他豪爽道:“这位官爷若是能将那泼货捉回来,他欠的钱,咱俩三七开,我七,你三。”

      易云阳对钱无甚兴趣,却是必须得找到方碧晖。南疆的律法没有北疆那么严格,小赌档遍地都是,无论买卖好不好,每年只需向寨主缴纳一笔定额的税金即可。

      律法不严,和他们没皇帝有关系。南疆虽自称一国,却是各种势力虎踞龙盘,寨主血缘相近的城寨是一拨,隔座山,又是另外一拨。听闻焦氏也曾是南疆的望族,十寨连横,占据了南疆的半壁江山。然多年来由于人丁渐稀,焦氏对各个城寨的控制力越来越弱,关系脆弱的联盟终在北疆攻打南疆之后彻底分崩离析。此后各个城寨间为了争夺权力,展开了长达十年之久的混战,直到近两年才逐渐平息。

      可即便是平时宛如一盘散沙,但真的遇到敌人进攻,南疆人又能出奇的团结一致。易云阳尤记那日粮草队遭袭之时,是被几支身着不同甲胄的奇袭兵冲散了他们的车队。现下想起,其间面孔皆宛如少年的那拨,该是焦氏派出的御灵师。

      连着走了六间赌档,都没发现方碧晖的身影。到了第七家,档主看过易云阳展示的画像,回忆说见过这么个人,在他这输了二十两银子之后便走了。赌档里吆喝声甩骨牌声此起彼伏,档主一边顾生意一边大声嚷嚷:“他去哪了我也不知道,反正这些个烂赌鬼输了钱啊,要不就是去找妓院里的婆娘泄火,要不就是找个地方醉成一滩泥。”

      “这里的妓院在哪?”酒肆遍地有,一时半会找不过来。妓院有数,于是易云阳决定先从妓院找起。

      “都在城西,沿河一排房子,全是。”档主说着扬手一摔骨牌,顿时笑咧了嘴,“庄家通杀!给钱给钱!”

      从满嘴污言秽语指天骂地的赌徒堆里挤出来,易云阳避到一处树荫之下,搓着胀痛的额角。离恨天的毒性正不断蚕食他的身体,体力大不如前,再被那群人一吵,这脑壳就跟要炸了一样。刚换衣服时,他注意到腕间的蛊线已蔓至肘弯处,一旦这根线顺着胳膊爬到胸口,便是他毒发身亡之时。

      ——“少则一两个月,多了……也就半年吧。”

      白扈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易云阳缓缓呼出口气,打起精神朝城西行去。如果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养着,半年的命可能还有。只要他动起来,血液气脉加速行进,毒性会蔓延的更快。照他现在的状态,莫说两个月,一个月能不能撑到还有待商榷。

      然他无人可依靠。这些年来他干的多是拿人捉人得罪人的活,根本没有能交心的朋友。密函上是师公的玄武印,做最坏的打算的话,整个内审司里已无一人可信。至于朝堂之上的其他官员,无论品阶大小,平时只有躲着他走的份,更别提能替他挣命了。

      倒是九皇子,信他用他,下达的指令也都是隔过衡灯大师,直接用鸦鸽传递到他手中。接受这份信任并非他贪图对方不时给予的恩惠,而是纵观朝野,唯有九皇子是真的为民为国为天下苍生着想。只可惜九皇子乃是庶出,便是再有治国之才也只能屈居于太子之下,终是无缘皇位。

      可是,他无法向九皇子求援。宫里暗流涌动危机四伏,若是他真的开罪了某位重臣,一旦被人发现他私下为九皇子效命,说不定会牵连对方。太子自有一帮老臣支持,七皇子是皇贵妃所生,同样有娘舅家的势力做靠山。唯有九皇子是宫女所生,其母家中无一人在朝为官,另说他平日不结党营私,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恐怕没人会站出来替他说话。

      ——还是靠自己罢,毕竟,事在人为。

      揣着繁复的心思,易云阳行至城西的柳巷,入眼皆是倚在凭栏之上招揽客人的女子,登时有点脑门充血的感觉。南疆良家女子的打扮放在北疆来说已是略显风骚,眼前这帮姑娘的穿着,堪称放浪。一抹布片勒在胸口,长裙开叉至腿根,肩膀手臂腰腹大腿皆露出,只一瞥,眼里瞬时白花花塞满了肉。

      定了定神,他信步迈入临河第一家妓院的门槛。

      “哎呦,这位大爷,这么早就来玩儿啊。”

      风韵犹存的老鸨子迎着易云阳上前,纤腰一拧,胳膊顺势缠上他。打从下生起易云阳就没进过妓院的大门,眼下被脂粉浓烈的香气照脸一拍,险些呛出门外。饶是他可力战数十刺客、打过成精的巨蟒、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都不曾胆颤,却没料到能被这温香软玉的纠缠搞得浑身不自在。

      “我不是来玩的,我来找人。”耿直如易某人完全不懂此地的规矩,依旧是平日里查案那套,上来就抖出方碧晖的画像,“你,见过这个人么?”

      老鸨子仅用余光一瞥,随即嗔怪道:“呦,爷,我们这只有姑娘没男的,你要想找男的,得去沉岳楼。”

      易云阳一怔,解释道:“我不是想找男的,我是要找这个男的。”

      他哪知道自己这话简直是愈描愈黑,也搭上方碧晖长得比较俊俏,看本人倒有阳刚之气,因着风吹日晒的皮肤较黑,可看白底黑线的画像,完全就是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

      “啧,”老鸨子一挤眼,调笑道:“比他俊的沉岳楼里多的是,保你进去了~就不想出来。”

      她一语双关,易云阳是完全没听出来,只看旁边几个瞧热闹的姑娘笑成一团,不觉耳根发烫,同时莫名冒出个念头——这场面铁锋该是能应付的来。

      顶着一脸烫热从第一家妓院里退出来,他戳在第二家门口提气运了个小周天才抬的起腿。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女人猛如虎。不知是不是因为内力散了一半,他感觉自己那坐怀不乱之功有所退步。当然不是说眼前花团锦簇他把持不住,而是平日里无论面对何样人物也可保持冷漠的气势有所减弱,没那么游刃有余了。

      接连走了三家,都是一进去就被女人们拥住,再有就是她们都没见过方碧晖。后面目测还有四五家,他觉着等自己这一圈走完,身上怕不得跟掉进脂粉堆里打个滚再出来一样,香的冲脑门。

      到了第四家,一进去易云阳就觉得这家和别家的布置不同,相对来说淡雅一些,没那么重的风尘气。大堂里也没有扎堆的女人,倒是有两个容貌清隽的男子。忽然想起第一家老鸨子说的沉岳楼,他退出门外,仰脸一看,只见牌匾上正是“沉岳楼”三个字。

      “公子,别走啊,进来喝杯茶吧。”

      略显娇柔的男声响起,易云阳敛神看去,但见一位身着传统南疆服饰的青年立于眼前。长相清秀,个子高挑,描了眉眼,笑颜阴阴柔柔的。好在唇上没点胭脂,否则看起来真就和前面三家的女人差不多了。

      “哦,我不喝茶,我找人。”易云阳站在门口展开画像——别进去了,进去不定什么情况,“劳烦兄台帮忙看一下,近日可否见过此人。”

      那人杏眼微垂,扫了眼画像,又抬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易云阳,抿嘴笑笑:“你是官差啊,来缉捕人犯?”

      北疆的官到南疆自然没用,易云阳不用睁眼说瞎话:“不,我只是找他问点事。”

      “哦,这样啊……”那人歪过头,勾人的笑容里终是透出了丝风尘气,“我好像是见过,不过我这人记性不太好,你要是陪我喝杯茶聊聊天,说不定我就能想起来了。”

      便是没来过这种地方,易云阳也不会轻易中套,更何况是面对男人。他又往后退了半步,道:“你慢慢想,我等下再过来。”

      那人迫近一步,背手探身道:“怎么,不敢进来,怕我吃了你啊?”

      “在下还有要事在身,耽搁不起。”

      易云阳接着退,那人接着往前跟,进退之间,距离反倒越来越近。这让易云阳注意到,此人身上没有脂粉味,而是有一股淡淡的橘香。

      “你不像南疆人,公子,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报官,说有北疆的奸细混进来了?”

      “……”走了这么多家赌档妓院都没被识破,易云阳暂不明了何处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只得抱拳敬道:“我来此确有要事,还往兄台不要为难在下。”

      他一抬胳膊,本就短了一截的袖口又往上抽了半寸,腕间的蛊线随之露出。那人随意一瞥,眼神顿时定住,随即惊讶道:“你中蛊毒了?”

      易云阳忙垂下手,没等他开口,又听那人说:“进来歇歇脚吧,你这么跑来跑去的,不是催着蛊毒发作么?”

      听闻对方对蛊毒有所了解,易云阳敬道:“你懂这个?”

      那人的表情凝了一瞬,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随即又挂起勾人的笑:“嗨,南疆人有几个识不得蛊毒的啊……这样,待会我把画像给别人帮你去问,你一个外人,总不如我们本地人好说话,对吧?”

      “那……有劳了。”实话实说,易云阳确实乏了,有个地方喝杯茶歇歇脚也好。随着那人步入屋内,他顶着周围异样的注视,轻声问道:“敢问兄台贵姓?”

      “我没姓,你就喊我阿橘好了,我是在棵橘树下被捡到的。”

      阿橘笑得随意,易云阳却不免觉得,那笑意之下掩着的,满是飘零身世的凄凉。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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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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