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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时光邮递 ...

  •   六岁的冬季,女孩坐上越洋的航班,来到她的祖母出生与逝世的国家。
      孩童的记忆总是清晰又模糊,她三四岁时,因父母工作的调动,曾短暂寄住在祖母家,可是那段记忆过了两年,就变得只剩下祖母烤箱里蛋糕的香甜,庭院里与金发碧眼的小邻居大声疯闹的欢笑声,和每晚临睡前祖母亲吻她额头时的低语。
      她总是说,“好梦,我的宝贝克洛伊。”
      祖母对于女孩其他的家人来说,是一个“异乡人”,她有着长长的、卷曲的,灿烂如同金子的头发,即使苍老发白,依然浪漫地编成繁复的辫子盘在脑后;碧蓝的、澄澈的如同海洋的眼睛,即使满是皱纹,目光仍如朝阳明媚,这是女孩对她最初始的印象。
      她记得祖母的嗓音,柔软而带着年迈的沙哑,女孩在东方的国度长大,对外文的掌握有限,祖母怕她听不明白自己的话,总是说的很慢很慢,掺着两种语言,慢慢地跟她讲着故事。她讲的真的很慢,还是容易讲错,毕竟老人家很多年没有说过汉语了,女孩听得也很慢,但还是会听错,听错了又复述一遍,还是错的,然后祖孙俩抱着咯咯地笑。
      可是远游的兴奋感轻易就驱赶了孩子对于亲人去世的悲伤,当她的母亲说祖母已经不在了的时候,她只是傻傻地仰起头问是不是以后生日都收不到礼物了,而当她的父亲说他们必须去参加祖母的葬礼,女孩却没心没肺地认为那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直到众人表情凝重,默默地垂头哀悼,牧师嘴里念着听不懂的长词,装着祖母的大木盒子被一台机器吊着,缓缓沉入泥土,女孩才发觉事情好像与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她被迫放弃喜欢的花衣服,穿上纯黑的礼服,她仰头看见从来严肃的父亲眼中落下一滴泪水,终于意识到祖母去世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除却不能收到她的礼物以外,还有很多很多不好的地方。
      她还会亲吻自己的额头,对自己说道“晚安,宝贝”吗?女孩悄悄地吸了吸鼻子。她还会再讲那些一会是汉语,一会是英文的,奇怪的故事吗?大概永远不会了吧。
      这是女孩第一次想到“永远”这个词真正的含义,在此之前,它存在于祖母的故事,作为一个美丽的结尾:“然后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她以前觉得很美,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只感到漫长与荒凉。
      可孩童的记忆总是飘忽的,她会忘了这一时的悲伤,不,或许没有忘,只是渐渐地,回忆的过程更加困难,你印刻了一幅图画在孩子的心里,孩子会用湖水将它淹没,他们可能永远记着,也可能转瞬如投石入水,让那一切消失得干干净净。于是多数时候,当女孩不再想起祖母低缓柔和的嗓音,便转为从相册里认识这位早逝的亲人。
      到最后,她只记得祖母叫她名字时的温柔,“克洛伊。”
      克洛伊。
      她想,那大概是寄住在祖母家时,为了方便,祖母给她取的外文名。
      后来父母也这么叫她,克洛伊,像是昵称一样。
      所以当别人叫着她的名字,她却看着祖母睡在大大的黑盒子里,被人们深埋进黑暗的泥土中,没有什么理由地,茫然地落下了眼泪,哪怕她还不能完全理解死亡与离别的残酷,她却清楚地意识到“再也不能听见祖母这么叫自己了”。
      然后大人们开始相互拥抱、安慰,母亲捂着脸靠在父亲肩上,父亲也掏出纸巾按了按眼角,他们各忙各的悲伤,一时间没有发现泪流满面的女孩跑开了去。
      墓园很大,穿过一排又一排的灌木,她就在那个时候看见黑帽子的男孩。
      他站在树后面,望着眼前低矮的墓碑,女孩揉着眼睛,想,这里是不是也沉睡着他家里的人?
      “你、你家也有人不在了吗?”七岁的孩子处于懂事与懵懂的边缘,似乎发现自己直勾勾地盯着人家不太礼貌,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女孩找了一个有些尴尬的开场,她声音很小,一半原因是她刚哭过,嗓子还是哑的,另一半原因自然是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带些天生的羞怯。
      男孩也望着她,黑色的棒球帽下,露出一双蓝灰的眼睛,仿佛蒙着迷雾的海湾。
      然后他开口说了一句女孩听不懂的话,发音时唇齿粘合,吐字含糊而冗长,不是女孩学过的任何一种语言。
      女孩这才意识到跟陌生人搭话了,父亲教育她不可以跟陌生人说话的,可对方也是个孩子,顶多算个少年,这样应该没关系吧?
      她有些犹豫,有些傻乎乎地问,“你在说什么呀?”
      男孩指着面前的墓碑,女孩看了一眼。
      A.A.
      这是一座连生卒年都没有的墓碑,女孩也不懂这些细节,她只好奇这是谁的名字吗?好奇怪的名字呀。
      想着,嘴上便不由地说了出来,“好奇怪的名字呀。”
      闻言,男孩并没有感到被冒犯,而是忽然笑了。
      女孩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讶了一刻,急忙想着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男孩转身离去,女孩还以为他不高兴了,他却抬起手挥了挥,温柔地道别。
      这是一个没有结果的相遇,断尾的故事。
      许多年后女孩收到一封越洋信,那时候她坐在教室里为高考忙得焦头烂额,A4大小的信封里装着一沓文件,一张照片,和一张信纸。
      女孩有些懵,同桌探头过来,惊呼,“E大的录取通知书!天啊!学霸!什么时候申请的?”
      女孩自己也傻了眼,恍恍惚惚地摸出手机给父母打电话,得知父母前些日子是替她寄了资料,她的成绩算不上顶尖,却也不差,最大的障碍是心态不好,考试成绩忽上忽下,父母总担心她发挥失常,于是考前最后一个假期她去参加了英语水平的测试,父母也替她准备好了后备选择。
      她隐约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周围也有许多志向留学的孩子,但没有谁的申请过程如她这般简单,她下意识追问了几句,只得到父母含糊的回答:他们收到了一封推荐信,说女孩在英语论文竞赛上的作品得到了某教授的青睐,推荐她去申请E大文学系。
      “没想到真的会录取你,那你好好考虑一下吧。”父母是这样说的。
      可是那次竞赛自己也只拿了三等奖啊,女孩越来越想不明白。
      她翻开照片,上面是一座美丽的庄园,石砌的房子像是缩小的城堡,园中玫瑰绽放正艳,雍容如贵妇人长裙上缠绵的丝绒,热烈又如壁炉中跳跃的火焰。
      她继续摊开信纸,上面只写了一些简单的欢迎词,意思是期待她选择来E大读书。
      她有些不知所措,一直以来循规蹈矩地学习,寄希望于考去某个国内著名高校,然后毕业找一份稳定收入的工作,这就是18岁的她对“未来”这个概念模模糊糊的期许,这个期许中大约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内容来源于长辈从小的灌输。
      现在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至少爸爸妈妈的态度是从来没有过的放纵,用一种“你自己随意决定自己的未来”的态度让她考虑,让人突然不知所措。
      她握着手里的资料,恍恍惚惚地坐在窗前,这时半遮着太阳的云朵悠悠地飘开,一束猛烈的光落在女孩的眼睑上,她下意识抬手想挡一下,于是看到了照片的背面。
      女孩将照片翻过来,居然有署名。
      “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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