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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来财爹 ...

  •   门后的暗影里居然有一张脸,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半边是暗的,冒着莹莹绿光。两只充血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阴森可怖,嘴唇乌紫,脸色如蜡,核桃皮一样的皱纹里满是污垢。看到我发现了他,便咧开嘴笑起来,笑的无声无息,露出来一颗残留的黄牙,舌头居然也是黑紫的。

      我的头皮是炸裂的,仿佛闻到了他嘴里的臭味儿,偏就动不了。奶奶发现我呆在那里,催我赶紧去叫爷爷,又觉得我不对劲。便走过来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转过脸来又用手在我脸前晃晃,说:你这孩子干啥呢?跟奶奶说你看到了啥?

      我抬起手去指那张脸,依然是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我奶奶明白了什么,狠狠地朝门后吐了口唾沫,骂道:“哪里来的脏东西,赶紧走,不然黑狗血泼了你。”

      说着,我奶奶也变了脸色,神婆香案上那两盏灯明明灭灭,火头不知何时变成了绿色。我奶奶一把拉住我,也顾不得地上吐白沫的神婆,说一声:“走”。

      可她却在原地乱转起来,好像掉在井里鸭子,嘴里大声骂着:“天杀的,你个下十八层地狱的,永世不得投胎为人的,居然给俺们娘儿两个打墙了,看我不拿桃木橛子钉你……”

      我奶奶骂声不停,但是声腔儿越来越像一堆破棉絮,千疮百孔地抖落一地。最后终于积攒成了嚎啕大哭,她用力地拍着膝盖,老泪横流。

      我憎恨地看向门后,那张脸笑得变了形,他一边笑着,一边伸出树皮一样黑黢黢的手来。指甲被烟叶熏得焦黄,长长的,居然还打了勾。

      “来”他做了个口型,同时那手朝我勾了勾,我小肚子一阵胀疼,有了想拉稀屎的感觉。可脚下不由自主地朝他迈过去,我死死攥住奶奶的衣角,那件大襟褂子几乎被我扯烂。

      我一点点地被指头勾到了那张脸近前,一股腐烂的死耗子味儿扑面而来,居然跟我想象的一个味儿。我想屏住气,但是我的心脏跳得要从喉咙里钻出来,鼻子里发出吭吭哧哧的声音,我觉得我快要死了,臭死的、吓死的。

      我眼看着那肮脏的手慢慢地靠近我的嘴,这是要勾走我的魂儿么?我记得我奶奶说过,晚上睡觉要闭紧嘴巴,不然会被鬼吸走精魂儿,人就活不成了。

      我赶紧闭紧了嘴,把脸别像一边。可那只弯曲的手指头居然伸到我脖子边,把我爷爷给我的那枚玉坠子勾了过去。我想去夺,手却抬不起来,眼看着要被他扯断。

      玉坠儿的绳子忒结实,我的脖子被勒得火烧火燎,觉得皮肉就要被割破了。忽然发现那脸瑟缩一下,黑洞洞的嘴张得簸箕一样,那层莹莹的绿光骤然熄灭,他松了手,身形迅速缩小,成了一个烧焦的纸团样,又倏忽消失不见了。

      我猛地抬起手,按住脖子里的坠子,转脸看我奶奶。她头发凌乱,脸上涕泪泗流,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

      我手里抓着她的一片衣角,大襟褂子被我扯破了。

      “奶奶。”我蹲在她跟前,用手抚在她膝盖上。

      她回过神来,眼球好像被润了油的珠子,先是动了动,又慢慢地转向我,散乱了光终于重新聚在我脸上。停滞了片刻,忽然张开俩手搂住我,又嚎啕起来。

      我从奶奶的怀里挣出脸来喘气,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袍角,是白脸鬼,他木然地转过身,跨过神婆的身体,走了出去。

      地上的神婆哎呦一声,慢慢地蠕动起来,她蜷起胳膊腿,撑着地坐了起来。地上的尿和泥被她和的均匀,沾在了手上衣服上,但她毫无知觉一样。缓了一会儿,她慢慢地扭转头,冲着我和奶奶咧嘴一笑,用一种沙哑低沉地声气儿说:“侄儿媳妇,你这孙孙恐怕是保不住啦,那边,好几个人指望着他呢。”

      我忽然觉得神婆的脸和口气有些熟悉,好像刚才门后的那张脸。奶奶忽然怪叫道:“你是来福爹?”

      神婆翻了翻眼皮,不高兴地说:“咋,连个叔都不叫?”

      奶奶紧紧搂住我,说:“大叔,咱们即是近邻又是一家子,你可不能坏了良心,做出自家人残害自家人事,何况这娃还得叫你声爷爷,他还是个孩子,你说的几个人是谁,到底为了啥?”

      那神婆用手捋了捋光秃秃的下巴,弄了满嘴的尿泥。我知道她那是在摸胡须,她砸吧砸吧嘴,沉吟一下,说:“侄媳妇啊,你这个孙孙命格挺稀罕,还记得那三个死在炕头上的货不,他们有事没办完就下去了,不甘心,恐怕得借他用下。”她用指头指了指我,一脸的诡笑。

      “三个?”奶奶一脸疑虑,她忽然一拍膝盖,说“是来财爹他们那三个死鬼?”

      “对,即使我不动你孙孙,他们也会有别的法子。”神婆忽然慌张地回头看了一眼,说:“我走了,来福捎带个话,长禄该我三块钱呢,让他去讨要。”说刚说完,便直挺挺倒下去,‘咚’地一声,后脑勺磕在地面,我都觉得疼。

      我奶奶再不管地上的神婆,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拉起我,说:“走,找来财家去。”

      刚才的神婆——不,准确说是来福爹,说的那三个死在炕头上的,是说的一年前的事。那天是大年初一,来财爹、来喜爹和多寿三个老头在来财家炕头喝茶,烧着热炕,煤球炉子上咕嘟嘟开着水。几个人盘膝坐在炕上,拉东家扯西家。

      那天来财爹还让来财叫了我爷爷,我爷爷嫌弃几个人一肚子坏水,没去。

      也合着我爷爷福大命大,躲过一劫。但如果我爷爷去了,没准也能让他们躲过一劫。

      因为我爷爷不但是个有学问的人,平素还谨慎小心。屋里烧煤球炉子,他会经常检查烟囱堵不堵,即便是天再冷,他都开着窗保持通风。我爷爷如去喝茶,也肯定不允许门窗禁闭,那三个人,或许也就死不了了。

      那天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来财媳妇去叫公公入席,推门却发现三个人倒在炕上,一动不动,呼之不应,上前一推,媳妇就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

      三个人煤气中毒全都挂了,来喜爹拉了一□□的稀屎,多寿尿了一炕。

      我奶奶拉着我一路奔走,有些肥胖的身躯让她气喘吁吁。她一脚跨进来财家大门,便大着嗓门喊道:“来财,你爹那个死鬼活着不干好事,死了也不做个好鬼,他的牌位呢,我得跟他说道说道,我问问他个坏了良心的,为啥要来害人?”

      来财不在家,他媳妇从西厢房跑了出来,手里端个簸箕,里面装着黄豆。

      她看见我奶奶披头散发,气势汹汹,又满嘴咒骂死人。以为我奶奶发作了精神病,或者被邪魔附了体,一时回不过神来,站在那里眼看着我奶奶直奔她家堂屋。

      恰好要到十月初一给鬼烧纸的季节,来财爹的牌位就扣在八仙桌上,我奶奶过去一把抓起来,指着说:“你个黑心老鬼,你如敢动我家铁蛋儿(我的小名)一根头发丝儿,我就要把你挫骨扬灰,用桃木橛子钉你,用火烧了你的牌位……”。

      我奶奶犹如疯魔的模样让我觉得有点尴尬,毕竟无凭无据跑到人家家里来骂人家先人,难道跟人家说来福爹说的你家爹要害人?

      果然,反应过来的来财家放下那簸箕黄豆,跟我奶奶夺那个牌位,说:“婶子,你这是干啥,凭啥说俺公公要害你家铁蛋儿。”

      “来福爹说的!”奶奶果然答得理直气壮。

      “嘁,看你这话说的,我看婶子你是老糊涂了吧,来福爹三七都过了!”来财家气得冷笑一声。

      “婶儿,二爷爷在你家里屋的柜子顶上呢。”我对来财家的说。

      来财家的看看我,又看看我奶奶,嘴里说道:“这娘两个都撞邪了不成?”她摘了围裙走到里屋,搬了个凳子爬上去,用手扒拉几下,就不动了。

      她回过头看着我,脸色变得煞白,然后拿了一个相框下来,上面是来财爹的画像,和柜顶坐着的那个眼神阴森,表情阴冷的老头一模一样。

      “这,”来财媳妇嘴唇蠕动,“当初我婆婆收起来的,她脑子发糊涂忘了放在哪里了,蛋儿,你咋知道的?”她拿着画像的手微微颤抖,眼里掩饰不住的犹疑和惊恐。

      “他就在那”,我抬手指了指她身后的柜顶。

      那个身材矮小臃肿的女人“哎呀”一声便从高凳上跳了下来,手里的画像扔在了床上,人箭似得跑到我奶奶身后,哆哆嗦嗦地说:“婶子,婶子,你家铁蛋儿没事吧?”

      “奶奶,”我扯了扯奶奶的袖子,说“咱还得跟来福说事儿去呢,走吧。”

      我奶奶犹不解恨,端起来那簸箕黄豆,哗啦一声全泼在了牌位上,又抓起一把,朝柜顶撒去。

      来财家又怕又气,三并两步跑进东屋,“娘啊,俺爹他在堂屋柜顶上呢,在儿媳妇的屋里算个啥,你让他到这屋来呀,娘……!”

      我听着她在婆婆屋里大闹着,不敢回头看那柜顶的老头,使劲拉着奶奶往外走,去告诉来福家,他爹说长禄还该他三块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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