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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曾见过一夜雪漠(一) ...

  •   锅底酱料食材早已备齐,人一到就可以开伙了。经过一番简单的介绍,大家各自落座。火锅上方升腾的水汽使我的视线氤氲成一道道水纹——对面人的轮廓被扭成变化多端的诡异曲线,在空气里飘忽荡漾。他吃饭,说话,抬头,微笑,动作分毫,就病态百倍。忽地,眼前的景象突然出现断层,就像小时候星期二下午的老式电视机,“咔嗞——”,所有情节都散落成冰冷的红蓝绿色块,在纷至沓来的雪花里悄然下沉。周遭的声音就此掩埋在层层叠叠的雪堆里,除了一以贯之的“沙沙”声,什么也听不清。
      “喂,诶,程沃若?”韩润安拿胳膊肘使劲戳我,我这才回过神。画面顿时清晰起来。“肉都好了,怎么不吃?”
      “哦,哦。”我匆忙看他一眼,埋头往碗里夹肉。另外几个人聊得热火朝天。“我还是得考研,昨天才把资料下单了。”梁回音说。“怎么又想考研了?考哪个专业?”葛晗问。“应用统计,还是本专业好学一点吧——”她叹一声,“你看现在体制内哈,研究生和本科生的起步工资好像也就几百的差距,但是真发展起来本科生都没有发言权的,那程度那差距真不是一点半点——”“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没听说谁——”“我呀,我才说的,我就在区行呢。”韩润安笑。“你什么时候关注起这个了?是在暗示我给你涨工资吗?”是项志何。“没有啦,就是看看,你不是也教我人要往高处走嘛?”“志何,”苏彦旸叫得热乎,“可以控制回音的工资?”“他是我上司,嘿嘿嘿——”“你还知道哇,当着上司的面谈跳槽,你们瞧多无理呢这个人——”“啊呀都说没有啦——”两人腻乎起来,引得一片嘘声。我抬眼,正瞥见葛晗和苏彦旸相视一笑。
      “还好吗?你没事吧?”韩润安低下头接着问我。我的喉头哽着,嘴里塞满牛肉,说不出话来只能摇摇头。“慢点呐,急什么。”他又拍拍我的背。
      泪水骤然涌进眼眶,怎么也咽不回去,这让我感到绝望,一绝望让我更想哭了。我转头冲进卫生间,起身时正撞上对面那道一闪而过的忧伤。可我没法理会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跟着师哥去英国做陪同翻译。回来之前因为工作上的突发情况,师哥去法兰克福处理事情,我则被留在师哥伦敦的朋友家里一些时日。那是一个真正的法律行业佼佼者,就读于布里斯托的法学博士。我们都叫他罗文。罗文大我五岁,发际线和下颌线堪称完美,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脸颊上堆出一个小包,是少见的可爱男人。我们之间,从谦恭礼让到后来的惺惺相惜,不过是三五天的距离。我们曾遥望无垠星野,也趴在泰晤士河边看冰面下簇拥而过的大鱼,最爱的是雪夜,我和他各揣一杯茶坐于窗前,在路灯映照下的橘色天空里聊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们是如此迫切地想要了解那些无关自己却牵绊对方的所有故事。我们兴味相投,彼此欣赏,默契地止于同饮和不言爱情。离开的日期比计划提前一周,他送我到法兰克福。列车上我们终于袒露心扉,同时也一致决定封存这段记忆——如果注定没结果,安稳收藏便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去机场那天下着雪,雪粒小小的,在空中迅疾地打起旋儿。苏彦旸戴着灰青条纹的毛线帽子和厚厚的黑色手套,穿一身宽松的休闲装,像个大孩子。我说我们去吃冰激凌吧,他说好。于是我们站在机场门前,各自沉默地舔一个因为气氛压抑而一跃成为主角的冰激凌。他的胡茬沾了一滴奶油,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对着他的下巴咬上一口。我赶紧止住这个疯狂的念头,抬手轻轻给他擦干净,他突然就笑了,说我们还真是一点念想也没,说着满眼的自嘲顷刻化作铺天盖地的悲伤。他突然环紧我说程沃若你知道吗,其实罗文是我的英文名音译。他说程沃若你一定要记住我,我是苏彦旸。

      原本也没吃多少东西,这么一折腾,胃里更是空空如也。我还是一阵一阵地犯恶心,可能是才晕车了,也可能是哭的。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想等自己先哭完,止住啜泣,让红眼圈淡掉再出去。可是有人在敲门,“笃笃笃——,笃笃笃——”,坚定而执着。我想那只要不啜泣就可以了,于是深吸口气,打开门。
      “急什么呢,谢尔顿。”我眯着眼斜睨门口的葛晗,以掩饰哭肿的眼泡。
      “你怀孕啦?”面对我的调侃,她情真意切地反将一军。
      “想什么呢——”我给问懵了,愣了两秒才说,“你当我是豌豆呐还能自产自销,”我避开她意欲细细探寻的目光挤出门,“辣椒呛到啦。”葛晗跟上来,也不管我说了什么,自顾自地言语,“以后还是小心点儿好——你想吃酸的还是辣的呀?”一边说,一边朝韩润安挤眼睛。韩润安倒是意外地没有和她同仇敌忾,倒了杯水递给我,笑笑没说话。“来一根吗?”项志何举着烟盒示意在座两位男士。这句话成功地吸引了梁回音的注意力,“室内禁止吸烟——”她冲项志何喊道,乖戾里带着娇嗔。见另外两个人谢绝,项志何用虎口托起梁回音的下巴,把她的五官都挤到一起,摇头晃脑地蹭上去,“知道啦——我这就去阳台。”“我陪你去。”梁回音用行动完美诠释了一个挂件的基本素养,抱着项志何的胳膊连拖带拽地跟了过去。
      “我也去。”我站起来。
      “你去干嘛?”葛晗叫住我。
      “嗯——抽烟?”我莫名烦躁,说出这两个字极不情愿似的。
      “就是呀,你抽烟干嘛?”
      “抽着玩。”我想了想补充道,“我又不过肺。”
      “不是说好再不抽了吗?”她不依不饶。
      屋里只剩下我和她一来一往的无聊对话,我着实不愿以这种方式成为焦点。于是我耸耸肩,表示随便你怎么说都行。“嘀——”,蒸锅响了。“你的——”那个词可真难说出口,我咬咬牙,“他的鱼好了。”

      是冷的缘故吗,这冬夜静得要命。你看不远处的大学四周那些灯光,争芳斗艳似的闹得不可开交,就是没一点声音。晚自习该要下了,这大部队还没冲出来呢——我恍惚起来,大学门口原本也谈不上什么大部队的,又不是高中。高二那年我上过一段时间三晚,就是第三节晚自习,大多数同学会在上这节课前买些宵夜。等到二晚下课走读生放学,校门大开。乌泱泱的学生涌出去挤在几摊卖夜宵的小贩身边,“嘶嘶哈哈”地等一把串一碗面或者一张饼。稍远处有一家凉拌牛筋面,配料是再普通不过的麻酱混着陈醋和一点点糖,意外地刺激味蕾,深受学生青睐。有天晚上我给坐在前桌的男生买了一份牛筋面——忘记为什么了,大概是有点喜欢他。于是第二天很想和他说句话的时候,我脑子抽了地认为这碗牛筋面应该是个不错的话题。于是我对他说,嘿你把我今天的午餐给吃掉啦。他躺在几张椅子拼起来的硬板床上瞪起眼睛,说哟那我还挺不是人的呗。我哑口无言地缩回书架后面,心想都怪这张破嘴往后还怎么吃得下那家牛筋面。想到这我的肚子叫起来,吹了会儿风好像也没刚才那么难受了,只觉得肚子空落落的需要往里填东西。我其实早就不去买烟了,也不知道葛晗哪儿那么大惊小怪。见梁回音在一边腻歪得正起劲,我也没管项志何要一支。往屋里走的时候梁回音问我说你还好吧,我说还行吧就一般灿烂。她乐了说会贫了那就行。

      可是我不想回到那个桌子。不是嫉妒不是厌恶也不是别的什么,我甚至比谁都清楚,眼下我的任何想法都是不应该产生的——那个人是我最好朋友的恋人,仅此而已。我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时间来,恢复食欲。想必韩润安也看出些许端倪,因此当我对着一冰箱的勇闯天涯说出“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酒看着不太够喝”时,他积极地穿上衣服说“那是得买不少我来帮你抬”。
      火树银花辉映下的北京城从未沉寂过。韩润安和我穿梭在一片声色犬马当中,与其说在找吃的,还不如说是逃跑。葛晗的电话一遍又一遍地打进来:“你们是去买酒了还是酿酒了?麦子洗好了吗?酵母放进去了吗?发酵出泡泡了吗?”有板有眼的架势倒更像是指导酿酒工作。我信口胡说说您就别顾我了大好的机会不赶紧造作留着过来年吗。她嘿嘿地笑说可以呀咱家萝卜成精了呀还知道疼人了,你也别玩太过韩润安那小崽子我是相信他的人品但是信不过男人的荷尔蒙。我说你放心吧。挂掉电话我想起苏彦旸,心脏像被新裁的纸划了似的又痒又疼。出来之前他坐在桌旁不声不响地从火锅里夹菜使劲儿往嘴里怼,那条鱼一直没动。他现在是不是就要跟葛晗一起释放荷尔蒙了呢。

      韩润安走到一家麻小店前停住,“要不,来点这个?”我不置可否,跟着他走进去。他一口气点了五道菜,翻来翻去又加一个,“图个吉利,”他说,“喝什么?”“白的吧。”我说。方才的想法让我一阵反胃,得忘记得越快越好。他抬眼看看我,又看看菜单,深吸口气,“那就——老板,来一瓶牛栏山!要最贵的!”
      “先说好,能喝多少喝多少,不许吐。”韩润安拿来两个杯子倒上酒,叮嘱我。这是我在大学时期的一个坏毛病。那时候我常年减肥,吃不下多少东西,要是再喝点稀的基本上没吃几口就可以下桌了。这要放平时还算一优点,可搁在酒桌上就,不太爽。有时候喝着喝着情绪上来了难免贪杯,为了多喝点,每当我感觉自己快撑炸了,就去卫生间把胃倒空再重启继续。这事儿在某次部里聚餐的时候让韩润安给撞见了,往后凡是有他有我的场合,饭间只要我去卫生间,他就跟到门口堵我看我出来时眼圈红没红。
      “那都是啥时候的事了,如今我选择要命——”,我义正辞严,“况且大过节的,开心最重要了。”
      他看样子对这话不是十分满意,但也没继续说下去,端了凉菜拼盘过来。这一点我俩的步调倒是出奇地一致,在我们的认知里,没有麻酱面筋和炝拌花生米的酒局是没有灵魂的酒局——两粒花生两块面筋一口酒就算开场白,场子不烘而热。
      “接下来几天在北京吗?”我问。韩润安不上班的时候在外面玩儿约拍,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嗯,想先休息一段时间,”他眼疾手快地捡起一块松软肥大浸满麻酱的面筋“嗖——”地扔进嘴里,整套动作精准流畅,一滴酱都没落下。“你呢?”他问。
      “就——在学校呗。”我说。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龙虾上来了,满满一大盘,红红火火的看着怪喜庆。韩润安吃小龙虾的手法向来一绝,虾头捏掉,对着头身交界的部分用力一嘬,就能连汁带肉地吸进去。他悠然自得地拿起一只——却没急着吃掉,剥好放到我碗里。
      “感谢您,”我有点惊讶,打趣他,“这是让我随份子的前兆吗?”
      他满脸写着懒得理我,专心致志地剥出虾肉放进我面前的碟子,睫毛垂下去。
      “程沃若,你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的,知道吧?”他没抬眼,意味深长。
      “当然。”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之前我在工体碰见惠子学姐了。”他见我没动静,继续说。
      “在北京?”我错愕万分,“工作还是来玩儿?”
      “都不是,”他耐心地解释,“她住在这里,说要结婚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在我的认知里,让边惠子专注于相夫教子无异于《上邪》里的与君绝五连。我清楚地记得大学毕业那年她刚签到苏州一家国企,有一次我俩聊天,聊到一半她突然告诉我她要去工作了,计划要在两年内考上同济的研究生五年内调去北京总部,“我的目标很远大,你等着在中央新闻上看见我吧。”她信誓旦旦地说。不难想象下定决心的瞬间她眼里闪烁的奇光异彩。于是,“我支持你。”我说。
      “她过得好吗?”我怅然问道,依然不可置信。我们的确快半年没联系了,说来也是期末赶论文那段时间。我们时常如此的,有话多说没话不说,和所有长大后的友情一样,暖阳下奔跑寒夜里取暖,不会刻意牵绊。可是无论如何,她结婚的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该是由别人通知我的。到底是为什么呢?
      “说不上来,”他带着一点迟疑,“感觉心事重重的,可能是婚前焦虑也没准——你不知道?”
      “唔——”我摇头。这次换他惊讶了。
      “那可能她或许正打算告诉你呢——”他竟无措起来,像是做了什么错事一样,说话也是乱的。
      “不会,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哑然,说不上是愤怒落寞还是嘲讽。可现在还没确定是怎么回事,与韩润安多说无益。我摁住差点扑出口的脏话,“过两天我再约她吧。她还说什么没?”
      “嗯,”他擦净手正襟危坐,毫无保留地直视我,目光似深海。“她问我,你和苏彦旸还在一起吗。”
      这句话仿佛一株闪着荧荧火光的线香,优雅地将我脑袋里的烟花筒引燃。刹那间,所有的血液、组织和细胞伴随一声巨响,与倾泻而下的火光共同化作万千灰屑,掉进血淋淋的废墟缝隙里消逝得无影无踪。韩润安倒终于松口气似的,继续说:“今天看你的反应我才想到这回事,当时还说从没听你提起过这个人呢,竟然直接就见到了——”我茫然地坐在那儿,他的声音绕过我四散到别处,我听得见,却不能懂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来发大的,大一点儿的。今天是担心明天会回称的一天ヾ(◍°∇°◍)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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