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談釵]桃花鴛鴦》杜舞雩

2、時有青鸞報信來

　　震旦的上課鈴響前，生出一件怪事。
　　一輛軍用的小汽車直愣愣地滑進校門，沒撞上人，速度也極緩慢；直挨到池塘邊受了石墩的阻擋，方停了下來。有膽大共好奇的學生并保武去看，裡面竟然沒有人。
　　恰巧六丑教授路過，也伸頭去望。
　　車里頭無人可看。六丑勾著背，瞇起眼睛來細細搜尋那車里部件，往一邊的車窗底下找到一張紙。那是裁剪得板板整整的一塊報紙，印著一面兩頰瘦削的人像，旁上配了不咸不淡的兩行字。
　　身邊倒是有誰小心翼翼地問他：“六丑教授，您這是在看什麼？”
　　六丑也不回頭，只拿眼光瞟一瞟他；見是聽過自己課的學生，便緩了神色，乾癟癟地張口：“那是張明報的新聞，那人是談無欲。”
　　那學生愣了愣，惶惶點頭。

　　六丑走進大教室，見裡頭密密匝匝地坐滿了。有他的學生，旁系的學生，甚至有些教員，還有些不屬震旦的年青人。他便微笑了，佝僂的背若有似無地挺了一挺，很有些朦朧的自滿。
　　其實沒什麼好講的。六丑翕動著乾枯的嘴唇，腦子里想著些喪氣的話。他心裡曉得，這些孩子無非是在求一點心安——這樣是北宋的瓷，那樣才是南宋的書法！講到精彩處，底下就有鼓掌口哨聲——好東西過幾百幾千年都是好，可橫豎都沒有洋槍洋炮好使！
　　上一輩對古物學的徹透的，早幾年前就丟了龍椅往東北逃了。
　　並不覺講了多久，下課的鈴聲便細細高高地叫將起來。六丑念聲“下課”，收起有限的幾片教案，首先往教室門走去。學生們曉得他脾氣，並不有意去請教。卻有一位長相頗端莊的洋裙女學生拿著一疊紙攔住他去路，倒也不言語，只是很有禮貌地雙手捧上那份該是作業的東西。
　　六丑低著眼睛接過這疊字跡端方的稿紙，只匆匆翻閱幾眼，低聲道：
　　“既然讀宋徽宗，就少用老子的說法。”
　　洋裙女學生亦不爭論，只笑說：“看得不多，六丑先生指點的是。”她沖六丑笑了笑，又道聲謝，轉身就走出了教室。學生們少見這樣穿洋裙的，見六丑並不惱，大著膽子圍上去詢問那洋裙女士的來緣。
　　六丑抖抖手上的一疊厚紙，道：“那是外語系的赤云染，家裡預備往西洋送的。別的不必多說——這文章寫得是很漂亮，你們該學學。”眼睛就往周邊一掃，不少學生面有愧色，頭都低了下去。

　　赤云染下了課，心情很輕鬆。六丑教授名不虛傳，講得的確是好；除此之外，她心裡又多了些別的考量。
　　外語系多的是預備出洋的公子小姐，因而課程時間較別的系里寬鬆許多。這又是下午沒課的一天，赤云染樂得拎了皮包往法租界閒逛。憑家裡頭的關係，其實她本該往德國人那裡刁鑽；不過眼下卻用不著。她早就聽說法國人在自己圈的租界邊上建了一棟白房子作教堂使用，白日里值得一去。
　　那白房子說高大卻也不甚高大，只是佔地憋屈了些，有些伸頭探腦的不懷好意。赤云染撇撇嘴，晃著嬌小的皮包滴滴答答地往那大門走去。門房女士清修慣了，向來不喜這種半洋不土的有錢小姐，眼皮半垂著，賞賜對方一個下倒的嘴角。未想赤云染也是個心大的姑娘，還朝她笑了一笑，送上去件琺瑯的聖母像掛墜。這反倒使她訝異；可她修的西洋佛教不好回絕布施者的美意，便惶恐又沾沾自喜地收下了。
　　走進裡面，方看到一排一排黑漆的長椅，每面椅背後面吊著形狀方正的黑布蒲團。左右無人，赤云染雙手抓了皮包，有些拘謹地往前排的椅子走去。
　　赤云染家裡常年奉著三清金尊，從小跟著哥哥弟弟們念的是道德經而非三字訣；面對洋人的教宗，她亦不反感，卻也不當做一回事。亂世蕭索，跪神無用，只心裡多少能放下一個虛擬的桃源夢。
　　就這般那般一通胡思亂想，等回過神來，赤云染已恍然停在純白色石雕的什麼聖像腳下了。她抬頭看看，只覺這石像很是高大，眼睛又被玻璃天窗倒進來的太陽光照得發痛，遂挪開視線，去讀釘在墻壁上的洋文。聖母慈悲，聖子慈悲，都是慈悲；西洋的活佛與中華的活佛，區別竟然不大。
　　漂亮的年輕姑娘晃晃悠悠念著墻上的洋文禱詞，倏爾住了口，脊背一下繃緊，將半面身子連同輕飄飄的裙擺擰了半圈。
　　她收了笑容，一雙眼睛筆直望向門口的人，目光銳利。
　　來人來得悄無聲息。瞧見有赤云染在，只也不做聲，與這名門小姐兩相對峙。倒是赤云染心寬膽大，旋過另半面身子，大步朝他走去——未走幾步便看清了來人的面孔，這位教養很好的小姐自己便笑了。
　　“是葉少校。”
　　葉小釵微微一躬，算是回禮。赤云染知曉他是不能言語的，自顧自地講道：“早知是葉少校來，我也不必這樣大驚小怪了——只是話說回來，葉少校是來參拜的，還是和我一樣隨意看看？”
　　葉小釵略垂了眼，顯出思考的樣子；接著搖搖頭，意思是都不對。赤云染又笑了，道：“我去過歐羅巴，那邊的先生都會邀請淑女去喝茶飲咖啡的——葉少校，您看我當不當得起這個面子？”
　　許是未曾想赤云染會這般開朗大方，葉小釵倒是愣了一愣，忙點頭答允。他側身讓過赤云染，跟在這一點不怯場的小姐身後不緊不慢向某處走去。赤云染腳步輕快，葉小釵須加緊步伐方能跟緊。拐過兩道彎，別過一棟頗見精彩的西洋風情的小樓，赤云染與葉小釵于一個小小的門匾下站定。葉小釵往門裡一瞧，卻也是老相識；這老闆原先在什麼新派學生樂隊里拉過小提琴，現在放下琴來租界繼續做洋人的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