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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花流水鴛鴦戲 ...


  •   “請問這裡是六丑教授的辦公室么?”
      穿著深色軍裝的年輕姑娘客客氣氣地攔住位剛下課的教師詢問。震旦的教授沒有哪個怕過軍部的,托了托眼鏡框,略一點頭,便鼻孔朝天挾著書本,很高傲地離去了。那女軍官並不生氣,只轉個身躬了一躬,示意同伴跟上。
      與她同行的有還有一名女軍官,比她顯得拘束。另外是一位氣度不凡的男子,看得出是她二人的上級;倒穿著件靛色的長袍,自己提著一個棕色皮包。他留著半長不長的灰白頭髮,隨便地散在肩上。相貌很英俊,卻斜了一道疤,觸目驚心的。只是他相貌實在很好,讓人很容易便忽略了那道疤。

      走到六丑教授門前,男子示意兩位女軍官在外面等候,自己敲了門走進去。他走得那樣坦蕩,仿佛門裡那位先生是在等他。
      門開了又關上,聲音很輕。
      震旦裡頭脾氣很怪卻學生緣極好的六丑教授背對著來人,佝僂著背,往墻上一幅花鳥工筆凝神細看。便裝的軍部少校就這麼望著六丑教授的背影,默默地站在一片凝滯的空氣里無奈。
      六丑又將那幅工筆的落款端詳過十分鐘,才捨得偏了半面嶙峋的臉頰去瞥:“葉小釵。”
      葉小釵只低了頭。
      六丑背著手,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蹣跚著走到窗戶前面那張很厚重的辦公桌后坐下,道:“這次又是什麼東西?把它拿出來罷。”
      葉小釵點點頭,將皮包放在辦公桌上打開,緩緩地取出一卷軸畫。六丑沉著臉,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動作,看他如何取出那卷畫,又如何展開在自己眼前——被裝裱過了,看樣子得了高手的修補;是南宋的花鳥,筆法很含糊,不好直接斷定是真跡或者摹本。
      畫的是桃花鴛鴦。
      六丑閉了眼,歪在寬大的扶手椅裡頭不再去看那副畫或是葉小釵。沉默了很久,他才慢慢地講道:“畫留下。墻上的夏日圖,你帶回去。我日里還講課,精力不濟得很,你們這兩幅畫,一幅字的,我須得多一些時間。”
      葉小釵聞言倒是愣了愣。他將六丑的話聽進去,點點頭,去墻邊取六丑先前鑒賞的夏日圖去了。六丑眼睛往桌上的桃花鴛鴦畫漫不經心掃著,數那枝上的桃花,一,二,三,四,五......
      “葉小釵,”六丑忽然又開了口,“記得跟你上頭那位說,自己少招惹些不該招惹的。送假畫與偽君子,兩邊都不是東西。”
      葉小釵悚然回頭。他其實很想說什麼,可惜他是個啞巴。
      他什麼也說不出。

      送走了葉小釵這尊大佛,六丑磨磨蹭蹭抬起那幅桃花鴛鴦,珍而重之地掛去原先那面墻上。
      南宋的桃花鴛鴦畫軸,自然須得尋一個專工宋朝學術的專門人來判斷。六丑在進入震旦之前就是頗有名望的宋史學者,又與些不可說的某某某有什麼千絲萬縷的關聯;便總有些某某某,矜持地送了些畫,字之類的來關照他,希望六丑先生的慧眼能審視個三六九等。
      葉小釵是軍部的少校,從戰場上走下來的;大約是被出生入死的軍旅生涯磨得害怕了,現今竟然甘心做些跑腿事務,也是可惜可歎也。葉小釵上頭那位喚素還真的,坐著炙手可熱又分外清閒的廳長位子;因在租界保了六丑的性命,也樂得多一個可供指使的名人。
      六丑鎖了辦公室的門,便往學校外面走去了。他走得慢,更無甚代步;不過他不需急躁,今日有的是時間去消磨。
      他從震旦的校門走出去,張眼望了望,直往一處洋人的教堂去了。有好奇的年輕學生循著他的背影看去,嘀咕道教中華歷史的先生居然對洋人的教派感興趣?還是去洋人的教義裡面滋事爭執?
      六丑可不在乎背後的眼睛。
      他只是緩慢地,微微有些搖搖擺擺地,一步一步往那座簪了十字架的尖頂屋走去,周身渾縈著一種難以靠近的嚴肅。青天白雲下面,六丑佝僂灰黑的身子與洋人那趾高氣揚的白房子相比,很有一些值得歎息的滑稽。

      六丑跟教堂的門房女士問了日程,借來一本黑色皮面的小冊子。他瞇著受過傷的眼睛,站在門房的外面就打開冊子讀起來。什麼聖父聖子,聖母福祉,天堂地獄的,他心裡頭極輕蔑地嗤了一聲笑,只沒作聲。從長袍口袋里摸出支精神不振的劣質鉛筆,他隨手扯下小冊子空白的扉頁,默默地抄寫著拉丁文的詞彙。門房女士聽見了撕紙聲,胸前劃了個不太漂亮的十字,倒沒言語。
      抄寫了滿滿一張紙,六丑恭恭敬敬地將那本聖經又還了回去。門房女士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又不好意思多做指責,只得收回那本被撕了一頁紙的小冊子,往門房的桌子上收將起來。六丑越過她蒙著黑布的瘦削肩膀往門房裡頭看,與一副鑲金描彩的聖母像面面相覷。聖母多畫了兩扇翅膀,不過門房女士虔誠得過了頭,大約是沒有在意。西洋的聖母大概與中華的觀音等同,總是有諸多凡相,想要辨認須得看頭頂的聖光才行。
      六丑看著門房女士,默默地聯想起了同樣馴服虔誠的葉少校。

      六丑捏著聖經的扉頁,邊走邊觀摩著。還好租界裡面洋人來往得多,不至於過分雜亂,也不愁撞了人。傍晚的光彩總是很好看,絲絲縷縷的光能穿過薄薄的紙,解剖出紙張的經脈來。紙張的經脈比租界的路可複雜太多了,六丑先生一時還不能記住。
      越過又一座筆挺的西洋式小樓,找到一所畏畏縮縮的小咖啡館,六丑才捨得從那片紙上摘下目光,伸手去推那層小門。從館子深處氤氳出一股很濃厚的咖啡香氣,熏得人從頭到腳暖而濕;六丑哼了一聲,扭身往一面小圓桌面前坐下。
      老闆本來正專心致志磨著咖啡豆,看見客人進來坐定,方想起來吆喝。抬頭之後才發現來人是熟客六丑,順勢就閉了嘴,知道是“照舊”便成。
      六丑將手裡的紙放在桌面上,從墻上的小櫃子裡頭拈出老闆的一本西洋樂譜,狠狠翻了幾頁,很不滿似得擰起眉毛。
      “四分之三。”
      老闆聽見自己的名字,端著杯子頗疑惑地往六丑的方向望去。六丑朝他揚了揚手裡的樂譜,問:“還有誰看過?”
      “無,就是看過也不懂。”四分之三端著給六丑的那杯咖啡,繞過櫃檯走到他跟前,手臂極穩地將滿到杯口的飲品放在桌上。
      六丑盯著樂譜,道:“我是問,還有誰看過。”
      四分之三站直了身子,道:“的確還有一個人看過。就在您來的兩小時前,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右眼下面有很特別的花紋。”
      六丑瘦削的一根手指慢慢沿著五線譜滑動,默不作聲。四分之三也皺眉,不過他向來謹慎自信,只當六丑緊張過度。看六丑的架勢,反而也不像預備勃然大怒的,卻鬆了一口氣似得,隨手就將那樂譜合上,丟去一旁。
      四分之三道:“先生如何?”
      六丑道:“是幫手。”
      四分之三問:“什麼幫手?”
      六丑捏起咖啡杯,很愜意地抿上一口,道:“是比我們更專業也更碰不得的小姐。”
      四分之三笑了笑:“是那個女人?”
      六丑道:“非也,不過她們彼此沒什麼分別。”
      四分之三道:“那麼,我來等著那位小姐過來?”
      六丑道:“對。”
      四分之三問:“我該怎麼做?”
      六丑看著咖啡杯,很是思考了一陣,才開口道:“你抄一份原件,交給她。讓她回學校之後,來旁聽宋徽宗,交一份夏日詩的論文作業來。”

      六丑付了錢,匆匆地離去了。四分之三清理了桌面,回到櫃檯後面繼續磨他的咖啡豆,表情倒輕鬆不少。他這家店面不起眼,客人也少;除了租界內常見的洋人,只有寥寥幾位熟客知曉如何開門進來。
      等四分之三有了空閒去抄六丑指定的字,咖啡館的薄門又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個捲髮洋裝的年輕女學生,笑瞇瞇的,舉止很端莊。
      四分之三眼睛轉了轉,道:“您好。”
      女學生猶豫了片刻,終於走上前直視對方:“您好,我是震旦的學生。今年比較遺憾沒能修上六丑教授的課,想......找個能旁聽的機會。”
      四分之三道:“請稍等。”手上很快地抄寫了一張字條,遞給那女學生,“六丑先生讓您回學校之後去旁聽他講宋徽宗,再寫一份夏日詩的論文作業交給他——您是知道六丑先生的辦公室的罷?”
      女學生接過字條,只略略掃了一眼,便小心地收進手提包里。她朝四分之三微笑道:“我得謝謝您,六丑教授的課是真難搶呀——我也不想去坐窗台,回家會被哥哥罵不講究的。”
      四分之三誠懇道:“那樣的確不講究,您哥哥倒是沒說錯。”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實算是很早寫的文了......一直以來都沒能繼續寫下去!放在晉江希望可以激勵一下自己吧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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