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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第一回 戏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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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云不雨。
空气黏着在一起,闷塞的令人透不过气来。象是巨大的黑棉絮悬浮在头顶上,黑暗污秽的颜色,着实让人厌恶。一切如同定格住的瞬间,云止风息,只有不安分的音符在半空中此起彼伏,连同着偶尔婆娑的树影,‘沙——沙——’单一而枯燥的声响如缠人的虫鸣,在如此静谧的五行天地里响遍六合。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密云不雨。
一队马车不着声响的在密林里疾驰,笔直的泥泞路通向密林深处,目的单一而明确,车夫们瞥了眼骤雨将至的天色,突然,一个闷雷在几近耳膜旁乍响,马匹受惊的仰天嘶鸣,车夫们一把勒紧缰绳,互视了一眼,默契的一点头,集体扬鞭一挥,车队加速前进,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训练有素的组织。各辆马车内亦是气氛凝滞,车内之人脸色凝重,贴身兵器紧紧怀抱在胸前。
车内车外的人都知道一点——夜雨即至的歧岭不安全。
‘轰——’,一个落地惊雷,几乎同时,闪电在众人眼前炸开,车夫们只觉眼前一刹那亮如白昼,反射性的抬手挡住刺眼白光,另一只手扯住缰绳。
‘啪!’随着第一朵雨印在泥路地上打散开,大雨倾盆而至。
乱——全乱了。
马匹一阵嘶鸣,翻蹄后仰,不安的来回踱步。车夫们如临大敌的制服着失控的马车,谁也没有注意到方才惊雷落地之处,生生多出了个青衣人儿。
“在下玉笙寒,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入车躲个雨?”
清凛的声音细微的几不可闻,可却如同十几倍的惊雷,硬生生的止住了车夫们的动作,如箭目光倏的直射向声源处。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儿学着江湖人一抱拳,彬彬有礼的俯首一鞠,而后静静的立在原地等着众人的回复。清秀的脸庞透着病态的白皙,鬓角不断滴着水珠,许是寒风冷雨中站久了,嘴唇微微泛紫。
车夫们蹙眉相视,没有立即回答,毕竟他们不是能做主的人。一时之间,所有人警惕的观察着这突然出现在荒山野岭的人。
玉笙寒等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咽喉处一股腥甜涌上,忙慌乱的从袖中掏出一方巾帕,捂住口猛咳了起来,一丝丝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车夫们看着寒风中颤颤巍巍发抖的人儿,病怏怏的模样象是会随时倒下似的,心下犹豫,不觉纷纷回头望了一眼车内,然而车内依然无半点声响。
玉笙寒生生咽下汹涌而出的腥甜,稳了气息,抬首,见众人无动于衷,忙又补充了一句,“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躲个雨。”
“你还是速速离去为妙,我们不同于一般的车马。”其中的一位车夫终是不忍心见他如此耗下去,“兄台不如再往前走一段,也许能遇见其他马车。”只是所有人都明白,这歧岭不可能会再出现其他的马车了,除了他们……
玉笙寒低下头,看不清他的表情,可置于身侧的手渐渐握紧成拳……
“等等!”一声浑厚有力之音适时响起。玉笙寒心下一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看向第三辆马车。车帘缓缓被掀起,天色昏暗,不见发声之人,但这声音字字如落地之雷,极具穿透力和震撼力,一股豪气随之而出。
“小兄弟,来我这儿躲躲雨吧。”
“可是,莫大侠!”第三辆马车上的车夫急急回身劝阻道,方开口,便被那股威严气势震慑住了,刹那咬住了话根。
听这音色,应是二十有几的人。玉笙寒心中暗自估量,“多谢!”话落,急步行至车马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费力的攀上马车,一只大手稳稳的扶了他一把,玉笙寒瞥了一眼衣袖边沿镶着的一圈细白绒毛——北方雪狼之毛。是塞外人?
不及多想,玉笙寒借着扶力,掀帘入车内,方坐稳,便急急看向这唯一肯帮助他的人,果真如他所料,刚硬的脸庞轮廓,如剑锋眉,笔挺的鼻梁,稍稍下陷的眼廓,一双碧眸如狼瞳般犀利敏锐。确是有股北方汉子的豪气和霸气。
突然一团状物迅速递至眼前,玉笙寒反射性的抬臂一挡,当看清只是一袭狐裘时,顿时顺势改挡为接,自然而然的捧过那件狐裘,佯装猛咳的弯下腰去,掩去了脸上未转变过来的僵硬之色。
一双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助他缓过气来。玉笙寒道过谢,看了一眼手中的狐裘,不待发问,那道浑厚有力之音再次响起。
“小兄弟,这深山中阴气重,你这身薄衣怎能御寒?”北方汉子爽朗一笑,“在下莫连觖,我这儿都没什么,就这破裘多,你将这身湿衣换了吧。看你这身子骨,似乎受不了这折腾。”
“习惯了也不碍事,多谢关心。”玉笙寒草草扯出了丝笑容,却并未将湿衣换下,只是胡乱的将狐裘套上。
莫连觖瞧这一举动,不觉皱了眉,随后又舒展开来,道是文人脸皮子薄,又矜持,当面换衣确实不雅。见玉笙寒瘦弱身板,再加上这一身儒气,莫连觖自动将眼前的清秀人儿认作是一落难书生。
马车车身一震,车队重新起程。
玉笙寒静坐着,对方不发问,他也懒的回答。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这不免使他略显放松,但仍不可大意,毕竟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岔子。他一脸平和之色,心下却百转千回。疑惑多如牛毛,他本也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比如:象他这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莫名在深山野林求助,他本已经想好了多个解释,但对方却迟迟不发问,还异常热心的照料他。是自己太过多心了吗?还是这莫连觖过于单纯?不!一般人对这情况都难免会产生疑问吧,何况是在江湖上舔血过日子的人!除非……他是毫无江湖阅历之人……
玉笙寒再次打量眼前望向车外大雨发呆的莫连觖,这双眸子虽亮如狼瞳,却澄澈见底,毫无城府。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干净的眸子?玉笙寒略微诧异,但很快肯定了他的想法,这人倘若不是太会演戏,那便的确是初入江湖,但初入江湖的犊子便能坐上去往天矶山庄的马车?他究竟有何种身份?
玉笙寒微微苦笑了一声,即刻否定了前一种假设。有谁会比他更会演戏?一丝一毫的假象都逃不了他这真戏子的眼睛。
望雨发呆的人儿突然重重叹了口气,玉笙寒一惊,收回了乱飞的思绪,看向莫名叹气的莫连觖。良久,莫连觖才开口叹道:“这雨下的不是时候。”
“哦?如何不是时候?”玉笙寒略有兴致的一挑眉。
“小兄弟有所不知,这歧岭县本就地势低,现下正值沣河暴涨之季,这大雨一下,又不知淹了多少农田,苦了多少百姓!”
倒是个忧国忧民的正直之人。玉笙寒暗自冷嘲,随口接道:“普通的堤坝自然阻不了这暴涨之水,但这大坝若是能同时蓄水,涝时储,旱时放,不就一举两得,解了这涝旱两灾么?”这一小小的沣河便难住了如此多的人,果然是落后的古代。
“好!这法子好!”莫连觖连连赞道。一双狼眸紧紧盯着正欲收口的玉笙寒,目光晶亮,催促道,“玉兄弟,接着说啊!”
玉笙寒一怔,心堂瞬间亮堂起来,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玉笙寒殷情的回视着莫连觖,接着道:“这堤坝如此浩大的工程,必须得靠朝廷之力。”
“朝廷?”话头刚开始,莫连觖轻蔑一哼,“他们不搜刮民脂民膏,已是百姓之福了。”
“所以!”玉笙寒顺着莫连觖之意,赞同道:“现下若真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必须从改革朝廷开始!笙寒觉得应将王权、军权分离开来,再设置必要的国法平衡二者,内朝还应有民意反映机构,一切皆以民主至上!”
“民主?”莫连觖反复琢磨着这两个字,而后憨然大笑:“果然读书人点子多啊!连觖是一介江湖草莽,听不懂玉兄弟这番言论,不过想必应是治国良方!”
你若是能懂,那这个国家得改姓资了。封建制度下的人再怎么思想前卫,也突不破这一大圈子。玉笙寒心下嘀咕,表面却做出一副迟疑与惊诧的模样,“难道莫大侠不觉得笙寒此言实在是荒唐可笑么?毕竟这的确是……是大逆不道之言啊!”玉笙寒刻意加重‘大逆不道’四字,趁莫连觖未反应之时,又期期艾艾的补充了一句,“所有听过我这番言论之人,都说我是个疯子!”这话倒是不假。
“胡说!”
玉笙寒只觉耳边一阵轰鸣,不由得一怔,肩头突然一沉,慌忙抬头,蓦的便撞上一双青玉般澄亮的眼眸,心神不觉一震。
莫连觖用力按住玉笙寒的双肩,似乎想将这力道化成一股支持力传达给他。莫连觖紧紧盯住眼前这双墨如深潭、寒如冰涟的眸子,无比诚恳的说道:“玉兄弟,我虽然不懂什么治国之道,这些深奥的言论,我也是狗屁不通!可是只要是为了百姓着想的法子就是好法子!比起那些顶着官帽却压榨百姓的奸官,他们才是疯子!不,他们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饿鬼!”
“是、是么……”玉笙寒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有些心虚的避开莫连觖的直视。
“那自然!”莫连觖以为玉笙寒的躲闪是对他的不信任,不觉加重了手下的力道,“玉兄弟,我虽然远居塞外,但也不是对大都一无所知!。大奸臣严忠的恶行我也是听说过的!”
严忠!
如当头棒喝,玉笙寒瞬间清醒过来,他方才竟然有一丝的恍惚,玉笙寒啊玉笙寒,你不是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了?还有什么能让你动摇的!
“多谢莫大侠。”玉笙寒有礼的推开推肩头上的厚实手掌,温文尔雅的微笑,“只是……能放开我么?”
莫连觖一愣,迅速手回手,赧然一笑,“连觖是个粗人,方才失礼了,玉兄弟可别放在心上。”
“莫大侠过虑了,笙寒还要感谢莫大侠的理解,只是……”
“只是什么?”
玉笙寒似是忧心忡忡的皱起眉,半晌又是重重一叹:“只是笙寒也只有你一个知心人!我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如今朝廷却如同一颗从核开始腐烂的果实,再有爱国之心、满腹才华,也是无用啊……”
“那有何难!”莫连觖一拍双腿,“造福百姓又不只有做官这一条路!玉兄弟,朝廷不是你的伯乐,不知玉兄弟可否听说过天矶山庄?”
上钩了!
玉笙寒茫然的一摇头:“不知。”
“天矶庄主是真正识才惜才之人。玉兄弟,你不妨听我一言,以你的才华,定是能得到天矶庄主的赏识!”
“那真是好极了!”玉笙寒兴奋的握住莫连觖的双手,急道,“莫大侠,那我该如何见到这位天矶庄主?”
“玉兄弟莫急。”莫连觖笑盈盈的回握住玉笙寒的手,手心里冰凉纤细的触觉令他微微愕然,而后稳稳包裹住那双急需温暖的手,笑道,“我们此刻正是坐在去往山庄的马车上。虽有许多莫名的规矩,可是每一位被邀请的江湖人士都可以带一名随从前往。不知玉兄弟是否介意屈就做回连觖的随从?当然!只是暂时的,到了天矶山庄,我便向庄主引见玉兄弟!”
“当真?”玉笙寒惊呼,眼眸铮铮的发亮,突然胸口一塞,呼吸蓦的一窒,一股腥甜翻腾而上。玉笙寒脸色刷的变的惨白一片……
“玉兄弟……”将这一突变看在眼里,莫连觖犹豫的开口唤了一声。
“没事……”玉笙寒刚想回话,可一开口,禁不住猛咳起来,颤巍巍的从袖中掏出一方巾帕,捂住嘴,丝丝血腥味瞬间在小小的车厢内弥漫开来……
“玉兄弟!”
“别碰我!”玉笙寒一把挡住莫连觖关心的探过来的手。
阴寒的目光阻止了莫连觖进一步的动作,那双眸子……那双眸子一改以往的温和无害,仿佛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狠戾、不顾一切的疯狂般……不错,那是疯狂的神色!
莫连觖被吓住了似的,僵在半空中的手臂迟迟没有放下,使劲的眨了眨眼,再看向颤抖着如风中落叶般的人儿,那双疯狂的眸子已黯淡下来,刚才是自己眼花了么?
“玉兄弟,你……没事吧?”莫连觖试着唤了一声。
玉笙寒深吸一口气,厌恶的看了一眼血迹斑斑的帕子,随手扔出了车外,苍白着脸朝莫连觖一笑,“莫大侠,方才真是对不住了,我这顽疾一遇情绪变化太过强烈便会发作,方才……方才我是太高兴了。”
“玉兄弟,你这病可非同小可,可找大夫看过了?”
“多谢莫大侠关心。”
突然疏远的语气令莫连觖稍愕,后一想,的确是自己问的太唐突了,这大都不比塞外,忌讳的东西太多,连个人都……莫连觖瞥了一眼已是漠然的望想车外的青衣人儿——连个人都象是易碎的玻璃娃娃似的……
车厢内一时沉默下来,突然车外一声马嘶,马车停了下来。
“莫大侠,我们已在天矶山庄外,这雨也停了,大伙都想稍作整理歇息再入庄,不知莫大侠意下如何?”
“我没意见。”莫连觖随口答道。刚想询问玉笙寒,便与玉笙寒望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莫大侠,既然雨停了,我想出去透透气。”玉笙寒温和道。
“也是,车内空气不干净,对你身子也不好。”莫连觖了然一笑,起身想与玉笙寒一同前往。
“我想一个人走走。”
“一个人?”莫连觖一怔,起身的动作一顿,而后一脸肃然,“此刻已在天矶山庄外,一个人不安全。”尤其是不会武功的书生。
“莫大侠放心,我便在这附近,有危险我自然会呼救。”玉笙寒不等莫连觖反对,便掀帘跳下马车。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尤其象是这种深山野林,大雨过后更有种原始的气息,灰色的情绪可以很快舒张开来。玉笙寒贪婪的呼吸着,闷塞的心口舒畅了不少,干净的空气确实对这身子有益。若是在现代那种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恐怕连出个门都不得不戴口罩。古代虽然落后,却也有这一点好啊……
玉笙寒环顾了一下四周,十几辆马车稀稀落落的停在道路上,除了车夫忙碌的检查马车内外,约有十三四个江湖中人站在树下小憩,谁也没有看他一眼。便是这些人么?这些不愿向他伸出援手的人……很好!
一丝阴寒杀意闪过眼底,玉笙寒回头望了一眼莫连觖的马车,乘所有人都没有注意,闪进了树林深处。
望了望湛蓝的天空,玉笙寒吹了声口哨,尖锐的哨音一落,一只灰白的鸽子扑扇着翅膀直直朝他的正面撞来,玉笙寒一惊,迅速侧身,只见眼前一缕灰白色闪过,定睛看去,那只鸽子碰的一声撞上了树桩,总算停了下来。
“呵!还是老样子。”玉笙寒真心笑出声,拎起晕头晕脑的鸽子,苦笑不得,“从没见过象你这么笨的鸟,连个基本的飞行都学不会,枉我训练你如此之久,说出去真是坏了我的名声,也只有舒渝会喜欢你这只蠢鸟!不过,倒也是少见的有些灵性,若不是这一点,我早把你煲汤了!给舒渝补补身子也不错。”
玉笙寒恶狠狠的道,可眼底的笑意却温暖如三月之阳。舒渝……应该在等他回去吧……
玉笙寒从宽大的袖中掏出一小卷纸,纸上只有草草一行字——明日午时四刻。
玉笙寒匆匆扫了一眼,确定没有写错,将纸条卷起塞进鸽子脚上系着的竹筒里,警惕的观察了一下四周,轻声嘱咐了一句:“明日之前,交给相爷。”
鸽子扑扇了一下翅膀,腾空飞起。玉笙寒望向天空那个灰白的点,眯起双眼,意味不明的扯开一丝笑容。
突然一个身影从不远处的树林中闪现出来……
“谁!”玉笙寒厉声喝道。
“玉兄弟,是我。”
“莫大侠!”玉笙寒心惊,手不自觉的伸进袖中,紧紧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