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命名的夏天》星河拾字

6、（六）

　　舞蹈不是一场坚持到底看谁笑到最后的游戏，最美的年华是有限的，身体的机能尤其是。

　　舞台，是以青春为食的妖怪，在这场绚烂的嘉年华里，不容等待，一刻就是永远的错过。

　　出名要趁早，出名必需早。
　　青春只一次，班车只一班，始发车就是末班车

　　丹菱的身体条件可以说一句尚可。这尚可就已经是万里挑一的难得了。上下身比例、臂展、脚背、腿型、髋胯、弹跳能力、爆发力……大都是看天赋的项目，由不得个人做主。

　　丹菱她喜欢跳舞，她想跳舞。

　　她胆大，不怕学技巧，她坚强，拉韧带不喊不哭。她进校的时候就知道用功，三年基础课下来，集训站到把杆的中把中，排舞蹈也是领舞的不二人选。

　　艺校这样口传身授的地方，与学校的课堂授课还会看平均分是有点区别的。前几年的基础课开始给大家排序，后面越来越精细的教学，只有最优秀的才能得到偏重。
　　竞争残酷，她有什么办法。国内的艺术市场还不专业不成熟。不能做到顶尖，就如同从未出现过。丹菱是那么要强，她不想挣扎。

　　她想换一辆车等，换成如果这一班赶不上还有下一班的车。

　　但听到隔壁班放舞蹈音乐的时候，她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舞剧和技巧的画面。

　　还是不甘心。

　　又怎么可能甘心呢？

　　12岁开始的每天称体重，极度自律的六年。
　　因为控制体重，汽水饮料冰淇淋就从未在生活里出现过。丹菱不是易胖体质，但舞台上的体重要求，比想象的要严苛几倍。“台上飘飘欲仙，台下瘦成纸片”。全国顶尖舞校北舞附中、上戏附中的佼佼者都在减肥，自己也要尽力达到她们的要求。听说军艺的第一名，除了寒暑假，每天都在排练室练到十点。听说北舞附的同学每天下晚课都各自给自己加课。丹菱也向她们学习，每天课前课后都在练习，学过的舞蹈练完了，就模仿着 “桃李杯”——三年一次的国内青少年舞蹈演员的最权威的比赛，优秀剧目自己学新的。

　　班主任蒋春书也发现了这么个努力的女孩，就时常鼓励着丹菱：北舞附上戏附的学生毕业了能直接就进舞团的也不多，要是能足够优秀，就先考北舞上戏本科，再进舞团就都一样了。现在好多院团的首席、活跃的舞者以前也是这样。
　　还有老师亲友鼓励她在省艺校做尖子生，学艺术有老师重视是多少好学校不一定换的来的。还有的说，在省艺校竞争小些，能代表学校多出去比赛，学校老师有精力在她身上耗时间、扣动作。还有说这样不会过早的被压力压垮的。

　　最好的年纪不能被大浪淘沙的选出来，走上梦想的荆棘路，往后就愈来愈难了，舞蹈是青春饭。

　　毕竟只考了省艺校啊。丹菱没入校就想着四五年后的比赛，六年后的艺考。
　　都说从小学艺术的人，和外面世界隔绝的太多，从而知道的太少。从另一个面讲，那么小那么纯粹的时候，就专注一项技能体会残酷的竞争，某些方面又过于早熟了。
　　十一二岁的孩子大多还没有什么名校情结的时候，仅仅为了所上的初中到底管的严不严而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丹菱就拿着省艺校的通知书，躲在屋子里靠墙打倒立，一边哭一边贴着墙边就滑了下来。她只觉得考学的时候，自己还太幼稚，没有意识到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没有去更好的学校考试，轻易的就相信了偏安一隅的轻松。

　　丹菱的父亲是省艺校的扬琴老师，他觉得省艺校就很好，离家近，方便照顾。现在的有一些父母送孩子去学艺术，倒并非是为了成名成家去的，丹菱的父母是这一类。本来就只希望她学点艺术，哪天不开心了，还有个兴趣爱好可以自我娱乐。靠着省艺校这近水楼台也没认真的报班拜师，只随她的性子，让她在学校里今天学这个明天学那个的学着玩。没想到在艺大附小跳着跳着，跳出名堂来了。
　　也许是父母经历了世事，明白了许多道理。丹菱还小，她可不信什么“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话，能早点上最好的学校，学最好的专业课。压更早的进团，就能在舞台上更长久的演出。压力虽然大，但自己的资质加努力，也不一定就是去坐冷板凳的吧。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没什么问题，又没打算走捷径，只不过每一步都想尽全力而已。
　　有时候父母看她心疼，劝她别太跟自己死较劲了。让她别成天想着比来必去，好好想想有没有其他想干的事，不要每天脑子里全是升学升学。

　　这有什么不好呢。

　　十几岁的执着，也只有那个年龄能体会到。时光如细沙溜走，再也捡不回来的就是年少的执着。

　　她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她也能毫不怀疑的坚持。

　　自己十五十六必须被选参赛，参加桃李杯，和其他学校的优生一决胜负。一定要出成绩，一定要赶上其他学校的同学。

　　年轻的身体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能做到。

　　丹菱进校之后一切都还算顺遂，只有一件，丹菱不怎么长个子。一开始，丹菱算是中等偏上的个头，省艺校的学生大多是小学六年级的毕业生。所以中专进校不久，大家就开始陆续经历发育关，体重在波动，个子也在长。
　　丹菱却仿佛被施加了封印，总共只长高了两三厘米。
　　三年级的时候，仍然一点要长高的征兆都没有。连鞋码也没有变大，同学们都长了个子，开始经历各自的有悲有喜的花季，和体重进行顽强斗争。
　　丹菱却还像进校一样。

　　一夜之间，她和其他女生仿佛有了考学执念之外的新隔阂。
　　直到中专四年级，她还是只有一米五五，明明她和大家都是一般大的年龄。

　　专业课老师可惜她的个子，带了这么久的好苗子，不知道是怎么了。技巧课的老师看着她觉得太意外。
　　文丹菱最初是因为跳的好，站前排、站中间，如今她依然是跳的好，但现在条件已经不允许她站中间了。

　　当然，丹菱的专业课成绩足以领舞，但和大家在一起，领舞最矮不协调，也不好看。比赛、演出用的独舞还是排的，但老师也挑了其他几个同学的排练。同学她们的编舞都是尽量在技巧上扬长避短，主题多样，主要是围绕二八少女的窈窕姿态来的。而丹菱的，则格外注重全面展示能力，仿佛要用眼花缭乱的高难度和超强的表现力，来夺人眼球，来弥补身高的问题。可每次刚一出场，看的人就已经开始怀疑她的年级了。

　　人先入为主的第一印象，还是先天的条件啊。

　　班主任蒋春书还是年轻的教师，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丹菱。既不想许空头的愿望，也不想看她就这样迷茫着痛苦。

　　确定去省艺校前，爸爸带她去见退休的孙老师，孙老师曾是某军区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又留在文工团当过指导。孙老师鼓励她在省艺好好学艺，要耐得住性子，戒骄戒躁。丹菱自己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那时候孙老师早就看出来她未来长不高。虽然当时她和爸爸都没有表现出要再出去考的意思，可如果她的条件特别好，孙老师是不是会直接推荐她再出去看看，考北舞考军艺呢。
　　年年考学季，丹菱满耳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说法，向来都说那些有经验的老师选人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不是吃这行饭的。

　　是不是一直以来好好努力、好好比赛这一切都是美好的谎言。
　　是不是这些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做的美梦，虚实难辨，深陷其中，却不知道其他人早已经梦醒出发。

　　长不高这一类是再没什么可以怪自己的客观条件，在舞台面前都是原罪。

　　实在想不通，高高瘦瘦的文老师带着丹菱去做了检查、测了骨龄。报告说她正处在发育期，未来身高预测能测到一米六八。
　　攥着那张纸，丹菱心里好像落下了一块石头。但发育的信号灯，究竟会在什么时候点亮呢？

　　发育期对一部分舞蹈生来说，像一场噩梦。学艺讲究娃娃功，但不是每个人练得娃娃功都能持续带到长大。
　　身体比我们想象的更不能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变化。之前明明白白掌握的东西，一下子变成昨夜旧梦，镜花水月。有多少舞者一觉起来发现，昨天十拿九稳的动作，突然就完全跑范儿了，还给老师了。长高了，重心不一样了，学会的技巧仿佛不再会了，旋转、跳跃、空翻，运气不好的全都得重头来一遍。
　　舞蹈是控制，再多的练习强调的都是对自己身体的自由掌控。而发育期，就是让你本来的掌控系统从内部开始崩溃。

　　青春期的代谢加快，为了生长发育而产生激素和荷尔蒙，会悄悄改变胃口、改变身形。普通人可以看着身体发生奇妙的变化，留下青春十八变害羞又美妙的回忆。

　　但舞台不能接受。
　　舞蹈生她们自己选择了这个专业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接受这不合理的不接受。

　　她们期待着早点发育只是为了早点度劫，却不能拥抱这件事，为这件事感到欣喜。

　　一二年级打基础，三四年级起高楼。
　　四年级的训练量猛然加大，难度增强，丹菱像海绵吸水一样疯狂的掌握着各种新动作、新技巧，一遍一遍的排练，恨不得把所有的内容都刻到骨子里。

　　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在心理上是一种折磨。焦急又害怕，比生理上的困难更难缠。
　　没有变化是一时的安稳，但不会是永远的。丹菱还等着长高呢，如果不能长高，也一样是白费心血了。
　　丹菱知道自己不是传奇，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如果不能成魔，就是真废了。
　　她每一天都仔细确认，跳转翻、身韵有没有走样。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快魔怔了。

　　她反复做一个很可怕的梦，背景是透亮的白光，身边是浓浓的黑雾，黑雾里有金红色的线条绘出多变的美丽图形，她像要抓住线索一样，像攥住那红线，走出黑雾。但一伸手，红线就散成金粉，裹在浓浓的黑雾里。过一会，仿佛又成一股绳了，她再伸手，还是什么也抓不到。
　　她怎么抓都不行，甚至一丁点的金粉都不会留在手上。浓雾越来越浓，她想干脆掉进透亮的白光里。可浓雾又托着她，无边无际。

　　就算学的再多，哪一天醒来什么都不剩了怎么办。
　　如果要是那一天一直不来，一来就是最重要的比赛的前一天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