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阁》宜苏

78、少傅大人

　　凝聚了一整天的热气在天色稍晚时，才开始逐渐散去，时不时刮过的风尚携着焦糊的味道。
　　乐正澈吩咐人，把清心殿内的冰往周贵妃那送了些，然后自个儿拎着几壶梅子酒去后院待着了，早上当着众人的面驳了言兄的请求，不出意外的话，今晚就能见着他。

　　言执换了身便服，青衫白衣，摇了个洒金玉竹折扇——皇上御赐的众多宝物之一——悠哉悠哉地从听云宫出来，一路仿若无人地溜达到了清心殿，趁着值班巡逻的守卫到来之前，纵身一跃，沿着宫墙壁岩跳到了主殿顶上，弯下腰刚想揭开殿瓦，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起身连着跑了几步，最终落到清心殿后院。
　　刚站定，就闻到焦糊的风中似掺了一丝酒香。

　　“言兄。”乐正澈在他身后无奈地笑：“清心殿的守卫我都撤了。”
　　言执转身，展开扇子晃了两下，眼神略飘忽：“我就是……活动活动筋骨。”
　　乐正澈笑着没再接着拆穿他，抬手递上一杯梅子酒：“活动完了，喝点放松一下。”
　　言执接过，随性就着台阶坐了下来。

　　乐正澈瞅了瞅身后的石凳，然后挨着他坐在了石阶上。
　　一盏酒尽，还是乐正澈缓缓开口：“言兄不问点什么吗？”
　　这下换言执笑了：“我问，皇上就答？”
　　“你试试嘛。”

　　自从言执搬走，乐正澈又回到了从前那个“贤君”的状态，即使偶尔能把人请过来帮着参谋国事，但大多时候还是只能一个人扛……比如这次的计划，甚至都不能让他知道。
　　无意间，乐正澈流露出了之前二人同寝那段时间的慵懒随意，让言执有刹那的留恋。

　　自顾倒了第二杯梅子酒，一口咽下后，借着喉间的热意还没有转化成辣味时：“皇上已经计划好了，如今，又犹豫什么呢？”
　　他猜测过言兄会问的问题，比如为什么要杀周千千、为什么要拆解正言堂、打算怎么做、什么计划……唯独没有猜到言兄已经看出了自己的犹豫。一时也答不上来。
　　第三杯酒入喉，声音依旧温柔：“把药毁了吧。”

　　乐正澈终于有了点反应：“什么？”
　　“凝泉，毁了吧。”
　　“为什么？！”刚问出口，乐正澈就发现不妥，这还用说吗，有了这个药，正言堂就彻底毁了。
　　言执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天：“可惜，今天烟雾太重，看不到星星。”感叹一番后扭头看他：“不过，能和皇上这样并肩而坐，臣已觉得很开心了。”
　　乐正澈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下意识地感觉到不对劲：“你做了什么？！”

　　“臣的本分，就是为君分忧。”酒入肠胃，喉间的热意散去，再开口时，声音中有些沙哑，言执清了清嗓子：“周千千，我放走了。”
　　“放走了？！”乐正澈当场愣住，第一次，手中玉瓷酒杯里的酒，被他抖得洒了出来。
　　言执伸手接过，这套酒杯是乐正澈最喜爱的，万一摔了，不好。
　　后者一把抓住了他拿杯子的手腕，这下里面的酒全洒了出来，在石阶上留下一片深色的斑驳。

　　言执抬眸看他，笑道：“这不是皇上原来的计划么？周神医研制凝泉，可解正堂毒药，正言堂不攻自破，不听殿顺势出动，务必致其……全军覆没。”
　　见他这么云淡风轻、三言两语地道尽折磨自己许久的计划，乐正澈终于释怀了，本身也没指望能瞒多久，在言兄的眼皮底下，凝泉能够成功研制出来已经算是奇迹了。
　　夺回言执手中的酒杯，乐正澈给自己倒了杯酒全数送入口中：“到时，没了正言堂，言兄便真正自由了。”
　　言执撇了撇嘴：“是啊，到时臣便游尽名山大川，全了少时体会百味人生的梦。”

　　乐正澈没接腔，坐在那里低头沉默了很久，似乎在幻想着言兄真的走了之后，自己该是一番什么心态。
　　想着想着，鼻子就酸了，趁着言兄忙着喝酒的空档，扬了扬头，发现确实看不着星星…….此情此景，搞得心下郁闷更甚，终于没止住那股酸劲。
　　抄起一壶梅子酒，连着饮下两杯，第三杯将入口时，突然被言执抢了过去，才恍然抬头。

　　“皇上一国之君，怎么禁不起逗呢？”言执看着他已经盈出眼眶的那行清泪，抬头帮他拭去，袖上青色的纱绸浸上那泪，就跟缀了淡淡的水墨一般。
　　一丝丝后悔逗他的想法打心底飘去，极尽柔情地盯着那双红透的眼睛：“我不是告诉过皇上，心之所向，便是自由所向。这颗心，可一直在你这里，前前后后的少傅大人、御前总管，是为你；怀阁王、正言堂，亦是为你，你却接二连三，偏要把我赶跑，我都没抱怨，就是逗你一下，你倒还委屈上了。”
　　这一大段娓娓情话哄得一国之君脑袋里面糊里糊涂的，半晌，终于抓到了一个重点：“逗我？”

　　言执又抬手仔仔细细擦净了他眸旁的泪，收回手后，眼睛眯了起来，摆起了少傅的架子：“我先问你，还要逼我走吗？”
　　刚刚要失去他的绝望感那么深刻，乐正澈怎么可能还会说自由不自由的：“不逼了，再也不逼言兄走了。”
　　满意一笑：“那就好，后面的事情，就交给臣吧，皇上的招数，还是得我来拆。”

　　乐正澈当即不满：“不行，这一次，言兄无论如何也得告诉我，既然决定不走，我们就应当如之前约定的那般，并肩天下，共谋江山社稷。”
　　并肩天下，共谋江山社稷……眼前的场景似乎和许久许久前，那日的夜晚重合，眼前的男子已褪去当初少年模样，只那双眼睛，透透的清澈，一如既往。
　　言执有片刻恍惚。

　　而后，两人就着梅子酒，仔仔细细地计划了接下来的每一步——主要还是言执的计划。乐正澈只提了一点：凝泉不能毁。
　　控制正言堂的解药一直以来只有长老和堂主才有，言执作堂主时，除了周千千那次是他故意给的，其他时候从来不假手他人，后来他“死”的那阵，乐正澈拿出了药给方徐子让其代发，直到现在，方堂主也只是代发解药，没有药方。但这种东西一旦有过手的中间人，就不会像之前一样算是绝对机密了。
　　就算方徐子值得全部信任，那等到言执和乐正澈百年之后呢？一旦有一个堂主生出一丝异心，就能轻而易举地挖空整个王朝……
　　所以，留下凝泉，只要能保证凝泉在皇帝手中，正言堂就永远反不了。

　　三瓶梅子酒下肚，二人的大计也就算成了。
　　端着最后一杯酒，言执庄重地站了起来，看着乐正澈，紧紧抿着嘴挣扎了一番后，用从未有之坚定的语气道：“此后，并肩天下，共谋江山社稷。”
　　终于……可以理直气壮、从心底说出这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