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阁》宜苏

73、人心人性

　　乐正澈几乎一夜未眠。
　　他曾说过，再也不会不告而别了。但如今心中的失落感更甚。

　　这数十天亲密无间的温存，对乐正澈来说，可谓此生无憾了。只不过每一次夜半时分，言兄总先他一步睡着后，他抬手一遍一遍描摹着那副面孔时，就会想起来曾经肆意潇洒的那个少年竟为了自己甘愿做到这样的地步。
　　从答应建立正言堂后，唯独，他累得睡着时，才有这份不设防的安宁吧……

　　放他自由吧……
　　有了这个念头，才终于在临朝前一晚，彻夜缠绵，几近癫狂。

　　直到天微微亮时，乐正澈才放他睡下，然后在一遍一遍的描摹中，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把他的样子刻在心上了。

　　连着两日不眠，乐正澈踏进朝天殿，即使朝臣们“嗡嗡”讨论的声音很小，也激得他头痛欲裂。

　　前一天晚上刺杀行动没有成功，被唐止三负伤逃走，今天皇上入殿时又没有带他，自然会有人想趁机站出来先发制人。
　　无非都是“魅惑君上”、“祸乱朝纲”、“不顾伦理”……之类的控诉，能想到的刑罚中“斩首”已经算是轻的了……

　　乐正澈漠然看着他们在下面跳脚的模样，单手托额，眯着眼睛使劲揉自己的太阳穴，想要减轻一些头痛。

　　守在朝天殿门口的太监们都能听到里面热闹的声音，有一个眼尖的看见从阶梯下走来的阮如安，跟得了救星似的朝殿内大呼：“不听殿长臣阮如安觐见——！”
　　殿内有片刻安静。

　　乐正澈被这群人闹得竟然没发现阮如安早朝迟到了……
　　但也幸好他迟到了，不然这场面还真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臣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撩袍，跪，甩袖，拜——早朝参圣的礼节半分都没有少。
　　乐正澈有些好奇：“阮爱卿，何事把早朝都耽误了？”
　　即使在来之前做好了准备，话临出口前，阮如安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臣连夜审了一起斗殴的案子，故来晚了。”

　　唐止三告诉他：面对皇上，话要一点一点地往外吐，才不惹人怀疑。而一开始的避重就轻，由轻入重，则可以在无形间给朝臣们施加足够大的压力。
　　果不其然，说到”斗殴“，已经有人在不自觉地低咳起来。

　　“哼！朕的不听殿，何时还要处理斗殴的案子？”乐正澈轻呵了一声，头疼得真是一点好脾气都没了。
　　“禀皇上，是唐止三唐公公在昨夜于京城巷道和人斗殴，被臣抓了起来。”

　　乐正澈闻言一惊，言兄和人……斗殴？这个人一般都是直接打人，哪来的“斗殴”一说？还被建制不全的不听殿抓了？
　　“唐止三？”
　　“是。”
　　他这是闹得哪一出？乐正澈突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倒是刚刚一直闹着要杀他的那群大臣们，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这唐止三如此乖戾，还请皇上早做决定，杀之而后快啊！”……
　　“不可杀！”还没等皇上说话，阮如安却挡下了他们的话头。

　　“为何？！”
　　阮如安稍微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打架斗殴事小，但这位唐大人的真实身份事大，臣虽未有确切的证据，可一直以来都在搜集他的信息，发现他不仅和上任正言堂堂主言执长相类似，近日与正言堂之间的活动也颇为频繁，恐怕……连唐止三也不是他的真名。这次好不容易能够抓到他，自然是要详查的。”
　　！！！

　　整个朝天殿内倒抽冷气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即算阮如安这话说得糊涂，大家听得可都不糊涂，这不就相当于说……
　　乐正澈则是吓得直接站了起来，也不顾头痛不痛了，大声呵道：“你说什么！？”

　　“臣怀疑，言执根本没死……”
　　“打住打住！”在阮如安不要命地继续说下去之前，白俞终于站了出来：“阮大人勿要在此危言耸听！”
　　那个只听名字都让人打冷颤的人，怎么可能还会活着呢！
　　众人与其说不信他没死，不如说害怕他没死……饶是能在朝天殿前从言执手里的先皇遗旨中存活下来的白俞，也不希望这个人活着。

　　阮如安笔挺地跪在那里，被白俞打断后也就没再言语，但那双坚定的眼神却是令众人脊背生汗。乐正澈皱着眉盯着他，似乎在验证他是不是真的发现了唐止三的真实身份，可阮如安面上的从容，已然是将自己的情绪收敛得滴水不漏了。

　　朝臣们内心的紧张不亚于皇帝，但不听殿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也就白俞这样的老臣敢打断不听长臣一句话，再想多问，都有那心没那胆了，只能紧盯着乐正澈看他怎么说。

　　两相较量下，还是乐正澈先开了口。如果此时压下散朝，估摸要不了多久唐止三的身份就会被这群人扒出来。
　　“唐止三，现在何处？”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稳下来，让人听不出波澜。

　　“不听殿地牢。”
　　剧烈的疼痛突然重新侵袭头部，乐正澈恍惚了一下，赶忙抬手摁了摁，掩饰身体差点踉跄的摆动。

　　不听殿地牢……凡是个活人，只要进了那个地牢，过不了几天就人不人鬼不鬼了。
　　言执的身手乐正澈当然信得过，但是就凭能被阮如安抓到这一点，就说明他极有可能是受了重伤什么的……一个重伤的人躺在那样绝对黑暗的阴湿地牢中……乐正澈只想立即去接他出来。

　　“阮爱卿，言……言亲王是朕亲自安葬的，唐止三是朕亲自带回宫的，他与正言堂之间的书信等交往，也是朕作为正言堂大长老亲自授意的。”
　　阮如安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然后问出了今天早朝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臣斗胆一问，皇上让他以宦官身份随侍圣前，难道只是因为唐止三和言亲王长的像么？”

　　乐正澈这才明白过来阮如安这是在干嘛了，他这是在给自己机会解释和唐止三的关系——
　　自从唐止三出现在皇帝身边，就一直有各种流言蜚语漫天飞，即使刻意引导，众人也很容易被一些片面的消息带跑偏，不如正主给个正面的回应。
　　但身为一国之君，专门给大臣们解释旨意的用意和原因本身就显得比较刻意，而且明面上的官话也没几个人会信。
　　阮如安今天来的这么一出，先是用挑战神经的信息混淆了整个朝会的方向，然后借机提出问题，将一国之君摆在了被质问的弱势一方……人嘛，总是对比自己弱的人更信任些，尤其是现在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自己的答案上，仿佛就算他说自己是神仙他们都会相信。
　　——这种利用人心、人性的手法……显然出自他言兄之手啊～

　　原来这就是言兄昨天要的“答案”么？乐正澈终于松懈下来，还好头隐隐作痛能使他清醒一些，不至于当众笑出声来。
　　“是，人皆有七情六欲，朕不例外。言兄死后，朕思念日深，见到唐止三自然喜欢多亲近些，然而亲之愈久，朕就发现以唐止三的才能屈尊宦官，于我朝而言，过于可惜了，是以昨日方将其身份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