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娘》與子成説

35、伤心绝

　　我不可再如此颓废消沉了，昆承布的局已经全盘溃败，真是不能小看了善祥背后的势力，我得回去告诉昆承，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得回去，”我掀开被褥，作势要下床，“昆承哥哥还不知道我......”
　　郑和按住我，欲言又止，低垂的眼眸闪过一抹踌躇。
　　“怎么了？”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迟疑。
　　郑和拿起一个垫枕，放在我身后，让我舒服地靠着，看似随意道：“昆承可是府军指挥使，他若想找人，想知道事情的由来并非难事......”
　　“你是说他找到镇海了？”我急问道。
　　郑和顿了顿，点头道：“二王子已经把镇海带回孙府了......”
　　“镇海还活着吗？”我惊喜交加，“我还以为他已经......那我定要回府去看他，他受了那么重的伤......”
　　“不可——”郑和突然厉声道。
　　我一下愣住，眼前的他似乎越发局促不安，事情或许没有那般简单，细细想来，事情发生已半月有余，孙府大乱之下，必定会先封锁消息，派人暗自寻找我和镇海的下落，如今镇海既已回府，我身份暴露一事，昆承应已知晓，之后我落入东厂之手，不知他是否得到消息，但倘若他知晓，又为何不出手相救？
　　二人一时无话，沈默的空气像晦暗的幕帘，在四周沉沉地压下。
　　我幽幽开口道：“昨日你说，我回不去了，是吗？”
　　郑和抚着我肩膀，安慰道：“如今你我兄妹既已相认，自然不用再回孙府，这里便是你的家。”
　　我迎上他的目光，决然道：“说吧，我想知道......”
　　郑和别过头，微叹了一声，终将打探到的消息尽数说与我听。
　　说那日，尚隆心急如焚，一路跑回寺内，说明详情,众人扛着担架赶来营救,却目睹了惨绝人寰的一幕,尚隆和镇海那般交好，见此惨状，顿时撕心裂肺，众人亦是悲痛不已,将我奶奶好生安葬。尚隆则带着镇海的尸身回了京师,几日后便离开大明,回了琉球国。孙府几日前刚办完镇海的丧事，而我失踪这半月，昆承对外宣称碧溪因失弟之痛而伤心过度，在家静养，不日将重返绣园，继续学业。
　　我闭上眼睛，一颗颗晶莹的泪滴溢出眼眶，划过我苍白的脸颊，跌碎在我衣袖的褶皱里，迅速化成一滩水迹......
　　......
　　“琴川姐姐——”一张稚气的脸庞出现在窗棂格子的空隙间。
　　我抽咽着，满是红印的手提着笔，手臂因悬空而止不住地打颤，宣纸上的墨迹歪扭着。
　　一卷纸从门缝里塞了进来，“给你，莫要让我哥知道。”
　　我取来展开，一张张书写工整的三字经......
　　......
　　“背《葛生》——”昆承端坐在案前，手持诗经，冷峻的双目紧盯着我。
　　我跪在地上，手里举着戒尺，结巴背道：“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谁与......”
　　“葛生蒙棘......”镇海在旁小声低吟道。
　　我继续背道：“葛生蒙棘，蔹蔓于野，谁与，独息，角枕粲兮......”
　　镇海禁不住一脸的小窃喜......
　　......
　　“琴川姐姐，你要去参加刺绣大赛吗？”
　　“姐姐绣的自然是好的......”
　　“真心，自然是真心的......”
　　“我与你一同寻你奶奶,偷偷去个三五日，我哥不会知道的......”
　　“琴川，快跑啊......快跑......”
　　......
　　那个春日里给我摘杏花，冬夜里给我藏糖酥的纯真少年真的不在了吗？那个阳光下带我放风筝，雨天里为我撑伞的温暖少年真的消失不见了吗？
　　我泪水疯狂涌出，尖声叫喊，“是我......是我害死了他，都怪我，昆承哥哥他不会原谅我的，不会......”
　　“不——”郑和扶住我颤抖的双肩，“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是我的错......他一定恨死我了，他不要我了，他再也不会要我了......”我无法控制地尖叫着，开始撕扯着身上各个伤处。
　　“琴川——”郑和惊得浓眉倒竖，抓住我疯狂的手，将我死死地按在被褥上。
　　“不要管我，让我去死......”我头发散乱，像个疯子一般，转过头，一口咬住郑和的手腕。
　　郑和忍着疼，举手劈向我的肩脖处，我晕了过去。

　　一连数日，我拒绝服药，拒绝进食，一心求死。郑和急得不行，几次强行灌药，都被我吐了个干净。
　　我了无生息地躺着，门口进来一个人影，我茫然盯着床幔垂下的穗子，一动未动。
　　人影走近床前，未言先泣。
　　我微微转头，顿时大惊，哑声道：“崔嬷嬷——”
　　“孩子，你受苦了......”崔嬷嬷泣不成声。
　　我挣扎起身，抱住崔嬷嬷失声痛哭......
　　曾经以为模糊的童年时光，在寻到奶奶以后，会变得像破山寺前那一场皑皑白雪那般，清晰明朗，会变得像奶奶声声唤琴儿那般，温情绵长。
　　初绽的女儿心思，藏匿着卑微和胆怯，唯有日日雪案莹窗，夜夜映月苦读，贪念着能有一日令他侧目，得他垂怜，此生足矣。
　　然而这一切，随着奶奶和镇海的逝去，已不复存在了。
　　我哭得彻底，似乎将一生的泪都流干了。

　　之后的日子里，在崔嬷嬷的悉心照料下，我渐渐有了生气。
　　郑和派去破山寺的人回来复命，将奶奶的坟冢重新修葺了一番，并带回了奶奶的遗物，一件藏青色镶边的围裙，和一支银钗。
　　我抱着围裙和银钗，上面似乎仍有着奶奶的味道，那特有的皂角清香。
　　崔嬷嬷应我要求，日日讲着她与奶奶的故事，我一遍遍地听着。
　　我问崔嬷嬷，当时的绣娘大赛，究竟是何人在奶奶的绣品上动了手脚？崔嬷嬷回，确是南雅。我问道，奶奶可知情？崔嬷嬷叹道，奶奶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同为师门，不想因此而牵连绣园，牵连师父及众姐妹。
　　奶奶的宽容忍让，换来了绣园的安宁和繁盛，奶奶是个心存大义的不凡女子。
　　我又问，在绣园如何察觉出我异样。崔嬷嬷说，起初她也未在意，只觉得我面善亲和，不似旁人自恃金贵，不把下人放在眼里。有次在典籍厅廊下洒扫时，无意中听到我与锁澜的对话，我提到了镂空绣，她心中起疑，这世上，除了当事的几个人，旁人绝无可能知道“镂空绣”这三个字。之后她便时常有意寻我扯闲话，听着我讲的官话里没有多少永城口音，细细听来倒是带着几分虞城口音，心里估摸着有了七八分，只是想不通，为何冒着碧溪的身份入园，直到郑和派人将她带入府里，道明事情原委，方才明白过来。
　　崔嬷嬷牵起我的手，动容道：“你奶奶绣技斐然超群，却遭心怀忌恨之人暗算，一生艰辛坎坷，却从未抱怨，一心只想把独创的技艺传承下去，而今你机缘巧合，入了绣园，是老天怜悯，不至让她白白牺牲成全，世道轮回，你切不可辜负你奶奶的一片苦心啊！”
　　我望着崔嬷嬷花白鬓上的银钗，脸上烙刻着岁月的痕迹，一如奶奶慈爱而坚强的笑脸。
　　我系上围裙，戴上银钗，含着泪，微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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