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Covo

1、楔子

　　甄珠与林尧在第一次相见时，她就觉得自己可能不太讨这个小孩的喜欢。
　　那天是年际商务论坛联场的最后一天，大人们的股份、债权、并购、合作之类的生意基本上都已谈完，当然，那是指明面上的。
　　至于那些不能在白天的论坛上说的，彼此又心知肚明的“默契”话，就该放到晚上纸醉金迷、酒香饭美的酒会时间。男人们热衷于在商场和政坛上搞阴谋，女人们则热衷于攀比谁的男人阴谋搞得好，谁的一身华服为GDP作出了更大贡献，以及……谁的孩子能挣脸面。
　　薛萱笑得开心又尴尬。她名义上的丈夫林海峰，毫无疑问地是男人中的翘楚，但是儿子很明显地不争气。
　　七岁的林尧站在那里，即使他身量在同龄人里算很高的，在一众成年人面前也矮了很多。可偏偏这样，他就能让你感觉自己无端低了一截。他几乎不拿正眼看人，无论林氏夫妇怎么使眼色，怎么低声训斥，也别想听他对那些脂粉香水满身的贵妇人喊一句好。
　　渐渐地，那些对着薛萱意味深长的眼神，赤裸裸地写着对林尧的家教的戏谑，几乎能把她戳个洞。
　　尤其是和甄家的姑娘一对比，更是高下立见。
　　那孩子嘴多甜，喊人不要钱似的，笑得开开心心，偏偏话不多还不闹腾，不说话时就安安静静站在那，叫人一点错都挑不出来。
　　就为着这个，薛萱心里就不快活，再加上她妈甄瑛，一贯跟她们这些只会看家花钱的贵妇不一样，是个典型的女强人，商场上雷厉风行，不知道让多少家吃过亏。
　　但转念一想甄珠那个草包父亲，她又舒坦了些，于是面上笑着奉承：“珠珠这孩子真好，怎么我就没福气生个女儿呢。”
　　那时才十一岁的甄珠还不会从虚伪的笑容中看出这个女人百转千回的心思，但她知道被夸赞要笑得更有礼貌：“谢谢阿姨。”
　　甄瑛也颔首笑笑：“哪里哪里。”。
　　但是林尧受不了这种让他无比压抑又恶心的环境，他直接甩手，说：“我要出去玩。”
　　薛萱脸色一变，正要开口教训时，林海峰沉着脸说：“随他去。”于是她便也不敢做声了。
　　过了一会儿，大人们的谈话渐入佳境，等到几乎全场人都把甄珠虚里表里夸过一遍之后，她知道母亲无言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于是找了个机会，也偷偷走了出来。
　　甄珠坐在后花园的喷泉边，借着高大园艺林的遮挡，轻轻揉了揉脚腕，她不喜欢穿有跟子的鞋，但很明显地甄瑛绝不会因为她的不喜欢就改变自己的想法。就像她不喜欢穿黑裙子，可是甄瑛喜欢赫本，喜欢她的小黑裙，甄瑛自己肤色偏黄不适合穿黑色，于是甄珠衣柜里就没有小黑裙之外的衣服。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歇够了，就站起身准备回会场，忽然就看见后门口有人正在和服务人员起争执，抱着少有的好奇心，她走了过去。
　　“我要出去，让我出去！”这是个男孩子的声音，蕴藏着勃勃的怒气。
　　“对不起，小客人，没有监护人的允许，我不能随意让您出门。”
　　“什么监护人！我要走，你凭什么拦我！”
　　警卫礼貌又不失强硬地笑：“对不起，这是规定。”
　　甄珠已经认出这孩子了，正是林家的小少爷。
　　林尧大概是知道自己没办法让对方退步，毕竟掌握他的饭碗的是高高在上的林氏夫妇，而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他强忍住怒气，无法出去，更不愿回会场，只能在后花园临街的栏杆边上坐着等着。
　　甄珠看着这个男孩一脸倔强又隐忍的表情，蹙着好看的眉头，别别扭扭地坐在那里，浑身上下都写着不高兴的样子，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忽然就被触动了一下。
　　随即又有些怔然，自己……大概永远也没有勇气作出这样有生气的举动吧？
　　不知道是怎样一种奇妙的心理，她轻轻走过去。
　　还没走到他跟前，林尧警觉地抬起头：“你是谁？”
　　甄珠轻轻抿唇笑了一笑：“你好，我叫甄珠，我们刚刚见过的。”
　　她笑起来很温柔，很和善，光看面容，林尧不讨厌这个人，但是……
　　他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冷冷一笑：“虚伪。”
　　甄珠愣了一下，但随即又笑开了。她不说话，也无视林尧厌恶不耐的眼神，轻轻走过去坐在他旁边，说：“晚上露水很重，你在这里坐久了会受凉的。”
　　“关你什么事？”林尧面无表情地回，随即又皱皱眉，“那你不也在这坐着？”
　　“是啊，但是我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又不想回去，干脆在这里陪你啊。”
　　林尧听了这话，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本也是不善言辞的人，又兼之听到甄珠想找人说话，更加逆反，索性闭口不言。
　　甄珠看这孩子不仅不开口说话，而且还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
　　她不觉得冒犯，反而觉得有一种率性又纯真的有趣，跟自己相处环境中的人很不一样。
　　其实甄珠也不是话多的人，干脆两个人就干坐着，她时不时转头看看林尧，他抿着唇面无表情，一副眼观鼻鼻观口就是不给她一个眼神的样子——幼稚。甄珠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林尧瞪了她一眼，颇有些恼羞成怒。
　　甄珠只是笑，不说话。
　　其实静看下来，这孩子生得真是漂亮，眉锋鼻挺，眼睛大大的，唇薄而殷红，五官很有立体感，小小的看起来真的可爱。
　　她看了一会，觉得有些冷，起身回会场。
　　林尧眼角看着甄珠站起身走了，皱了皱眉，忽然就有些不开心。
　　甄珠向服务员拿了两个小毯子回到后花园，看见林尧表情更加阴郁地坐在那。
　　她轻轻一笑，走过去坐下，把其中一条小毯子盖在他身上，又把另一条裹在自己身上。
　　“这样应该就能好点。”
　　林尧摸摸自己身上的毛毯，看看身边去而复返的人，愣了愣，很快又恢复抿唇不说话的样子。
　　其实他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这种酒店公用的更是从来不碰，但是今天忽然就不想计较这些……
　　一定是之前被冻傻了，小小的林尧这么想。
　　到了午夜时分，大人们的宴会接近尾声，毕竟甄家出席的是女眷，东道主也不好强留，于是甄瑛带着甄珠先行回家。不过甄珠知道，母亲一定是会把事情谈完了才会离开的人。
　　回程车上，甄瑛母女坐在后座，甄珠踌躇了好一会，才试着开口：“妈……”
　　“什么事？”甄瑛闭着眼问。
　　“上次……爸爸说接我去他那里住一阵子，您说过段时间再说，现在……”
　　甄瑛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算了吧，马上就开学了。”
　　甄珠抿了抿唇，不再做声了。
　　她抬头看着车窗外路边飞驰而过的树，忽然就想到林家那个恣意妄为的孩子，坐在石台边上，一脸倔强又高傲的神情。
　　夜沉沉的，过了一会儿，她强迫自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