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 何止故乡》云传锦书

1、引子

　　桥被拆除的那天，我正在办母亲的丧事。于唢呐悲鸣声中听到震天爆破声响，还夹杂着人群欢呼之声。明明都是死亡，一场是肝肠寸断，另一场却是雀跃欢欣，场景对比甚是讽刺。
　　我长年飘零在外，甚少归家，这次归来竟是因为母亲的离世。一时如鲠在喉，连哭丧都忘了，只木然跪于灵前，盯着黑白瓷像上母亲少有的安然笑容。妹妹膝行过来，出其不意大力扭了一下我的手臂，希望我大声哭出来，这似曾相识的幼年把戏却并未让她如愿。我如行尸一般被她搀起来，扶到一旁，突然感到脸上很痒，随便一抹，满手的泪和点点血痕——原来是咬破了嘴唇。
　　吊唁的人来了又散了。华灯初上，父亲见我神情恍惚，便让我出去散步。灵堂外的天空是一团暧昧不清的暗红，空气依旧浑浊。走到江边，看江水汤汤，映万千霓虹魅影，也勾勒出桥坍塌后狰狞的废墟。我正看着光影发愣，突然听到有人唤“渺渺”，心头一震，很久没有听到人如此唤我。一回头，就看到他站在我面前。逆光模糊了他的脸，不过我还是认出他来了。
　　“叶鸣。”我低声唤他。旅途奔波加上一整天的丧礼，我喉咙干涩充血，声音沙哑。
　　“姨的葬礼我去了，你要节哀。她住院那阵子老盼着你回来，却不敢跟你说，怕打扰你工作。”叶鸣站在我旁边说，眼睛却盯着江水，看不清神色。
　　又是一阵锥心。我忍不住嚎啕起来，母亲这般克制宽容，于我而言却是残忍凌迟。回想母女相处点滴，我能记起的却只有争吵与责骂，好像只有距离才能让彼此变得温和。
　　叶鸣只静静站在我身旁，像一团似有似无的空气。我慢慢平静下来，擦干净眼泪，机械地扯出笑容：“我听我爸说，下个月你和云霓就要结婚了，恭喜啊，我该改口叫你妹夫啦。”他愣了一会，没有想到我的话锋转得如此猝不及防，双手抓着栏杆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又带着期望地问我：“那婚礼你会来吗？”
　　“恐怕不行，后天我该赶回去上班了，放心吧，份子钱可是不会少的。”“……那好吧。”我转头看他，那张少年时熟悉的脸已被岁月打磨，眉宇间少了青涩，多了沉稳。忽然想起上午母亲葬礼时，站在云霓旁边的男子便是他吧，那时我意乱心碎，也无暇顾及这些。
　　“渺渺……”他欲言又止。我何尝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抢着说：“以后你可对我妹妹好一点啊，终于找到一个能治她的人了。”“这你不用担心，我肯定会对她好的。”“肯定“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像极了他少年负气赌咒时的口吻。我看了看手机，21点04分，该回去换下父亲守灵了，于是礼貌道别。
　　回到家，灯光惨淡，香烛烟火缭绕，父亲的脸隐在这团哀雾背后，看不清表情。我走近他。这个如山一般沉稳的男人，正呆坐在母亲遗像旁，双眼通红，不知是因为哭过还是因为之前熬多了夜。“爸，回房休息吧，这里有我陪妈。”父亲被我的声音拉回现实，木木地点了点头，缓缓地起身，却径直走向灵台，颤颤地把遗像拿下来，捧在怀里，摇摇晃晃地走回了房间。
　　我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周遭陈设，跟记忆中别无二致。鞋柜靠着的那面墙上还有我五岁时用蜡笔画的水冰月，依稀能认出她额间的黄色发带。沙发已经褪色，茶几也有些掉漆，冰箱还是立在墙角，上面贴着我大学时买的冰箱贴。它们没变，而我却变了——从今天起，我再也没有妈妈了。颓然坐下，听到手机微信响了一声，是连凯发来的消息“你还好吗？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只简短地打了“还好。后天回。”这几个字，就关了手机。不想在此时被打扰，只想安静地跟母亲度过最后一晚。
　　香烛的味道似乎有种催眠功效，我渐渐合上眼睛，感到自己越变越轻，越变越小，步履摇摆地掀开了往事的帷幕。